易太太心中冷笑,表面上依舊如沐春風,笑得慈祥無比。
她給出了葉小樓最不願意聽到的答案:“不管葉小姐是不是出身于文山縣尹氏,只要易軍長喜歡的,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然後她話鋒一轉道:“原是我考慮不周。這個镯子送得有些兒唐突了。且先還給我吧,我另外着人重新置辦些得體的時髦衣裝行頭。”
“這不好吧!”小樓低頭瞧着那只斷過再續的金鑲玉古舊翡翠镯子,心頭卻是在想:“看來曉風的媽媽和他的爸爸之間,曾經也是不和諧的,打過鬧過,連定情信物都被一度摔破,難怪易曉風心中會生出弑父的念頭來。”
這個川東山區出來的昔日女寨主,為人未免也太過粗鄙了一些,送出手來的東西,怎麽好意思要回去呢?這實在有點鄉下老摳兒的感覺啊!
小樓心中是瞧不上易太太這番舉動的。
不過,礙于她是曉風的媽媽,小樓心中自覺頗有些對不住她,于是不忍心當面違拗。
她低着頭小聲道:“既然易太太忽然改了主意,那麽就按您老人家的意思辦吧。”
“這件東西原是易軍長年輕時候和易太太定情的信物,那應該好好的收着,不要随便送給姨娘們了,姨娘們說不定不懂珍惜,無端端地作踐糟蹋了好東西。”
葉小樓原本是不該說出這番話來的。
這有點兒居高建瓯,俯瞰衆生。點評月旦風氣的意思。
只有身份地位長于易劍庵夫妻的老輩子族長們,才有資格使用這樣的口吻,去教導易家當家媳婦兒該怎麽去做,不該怎麽去做。
小樓這一刻有點恍神。她被已死的易曉風和賀元希靈魂附體,神叨叨的忘記了自己的角色身份,采取了一個來自于未來社會的客觀者口吻,評頭論足,教誨其老輩子來。
她出戲了。
她使用了穿越客的視角在發言,忘記了十四姨娘和女明星的角色本分。
易太太當時就被觸怒。
她的臉色立即變得冰霜般肅殺,冷笑道:“葉小姐這是說的哪裏話呢?敢情是幫着易軍長教訓我持家無方來着?”
易太太也沒有料到葉小樓內心會藏着一個穿越客獨有的超然俯視1920年代的奇葩視角。
當易太太聽出葉小樓口吻中帶着教誨範兒的時候,她倒想不到葉小樓作為2180過來的人,原本是很有些藐視1920古代鄉下軍閥的意思。
易太太覺得這丫的就是個自诩為名門世家出身的鄉紳土豪之女,她倒也沒有特意瞧不起易氏夫妻來自于窮山惡水的苦出身。
她貌似還是很關心人的樣子。她好像很溫柔的正在替易太太出建議代拿主意。她正在教導着易太太該怎麽做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易太太當時就要暴走發飙。
可是。葉小樓的态度分明是溫柔和婉約的,她好像并無敵意,她的口吻和語氣是關心的。聽得出來,她有誠意幫着易太太珍惜這個寶貴的紀念品,并且真誠流露出不忍心讓此物遭到小賤人毀損糟蹋的那種溫情擔心。
考慮到還有這麽一點好,易太太便不能夠粗暴簡單地給予嚴厲懲戒和當面呵斥。
要怎樣才可以恰如其分地宏善懲惡呢?
既可以明确鼓勵和表揚葉小樓的出發點可圈可點,同時也要大力打壓她那自诩高人一等的居高臨下教誨範兒。
易太太沒做太多思索,按照這個固有的态度傾向,平平靜靜地說道:“易家的家務事兒,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雖然她的語調平和,這句話的措辭卻是十分嚴厲,足可以警醒一個不曉得天高地厚的小小姨娘——就算我這個做大太太的喝高了以後胡搞亂來。那也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你還是認清自己的身份,本分點好。
然後,為了表達她的懷柔表彰之意,易太太趕緊帶着小臉兒續說道:
“那些做小的,拿着老爺太太賞下的首飾,敢不珍惜?她們就膽敢作踐糟蹋了?你這是咋想的呢?”
雖然這還是責怪和批判的調子,但易太太擺明也給出了鼓勵葉小樓的立場——
“你且不必拘束,大大方方說來聽聽!現如今正時髦着一個新生活、新青年什麽的,據說舊式豪門望族很是抵制這種海派叛逆玩意兒,恰好我川東易氏并不是正正經經的豪門世家,小報上都說我們是暴發戶……暴發戶其實也蠻好!我正好可以學學你這個新生活态度!”
葉小樓肯定是個進步青年,易太太不用多作調查心中也能有數。
更何況易家軍副官團早已周密調查過了,調查的結論雖然不怎麽好,不過,易大帥還是下了決心要納娶這一個第十四房姨太太。
易太太從副官那裏聽取了彙報,她知道葉小樓最讓人擔心和頭疼的麻煩在哪裏,同時也了然葉小樓的價值和優點在哪裏。
葉小樓最叫人讨厭的就是跋扈、亂來、革命、自由派、無法無天、不守婦道人家的傳統規矩,而最大的價值就是她的背後有人,不只是已故的葉允常以及文山縣的大地主尹一氓,在她的背後還藏有更多更有來頭的支持者……其中很可能有革命黨,有山賊,有列強代表,還有高科技的工商業後臺,以及軍火行業的神秘大腕。
其實葉小樓的背景是蠻複雜的,卻又沒有易劍庵夫妻想象的那麽厲害。
站在易氏夫妻的視角,卻也只能這樣去看。
這一天,借着一只殘損舊手镯,易太太順利完成了對于葉小樓的甄別和鑒定流程。
她得出的結論性決定是:第一、葉小樓必須去死。這是個婉約倔強型的林氏晴記叛逆者,不是易太太可以信重的寶叉式花姑娘式識大體者。
第二、三年之內暫時都不用對她下狠手。她目前還沒有嫁入督軍府後宅,她暫時還沒處發揮狐媚惑主的妖孽本事,她暫時還是頗有大用的。
那麽。易太太的主意也就打定了下來。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在這未來的三年裏面,要想充分全面地将此人身上的價值挖掘和利用個十足十,那顯然是倉促和來不及的。也只能盡量抓個緊,在這總體有限的卻也頗感寬裕的三年時間裏,盡可能多地好好壓榨出此人身上蘊藏的各種價值來。
所謂盡可能多地好好壓榨之,這自然就代表着易太太要做的事情,首先就是懷柔,讓對方放心信任,坦然交心。
……
葉小樓完全料不到易太太竟然是這樣一只戴着笑臉面具的兇悍母大蟲。
在小樓的視角看來。易曉風的媽媽有點粗笨。卻也陽光磊落。熱情坦誠。
當軍長太太嚴肅提醒說道:“易家的家務事兒,還輪不到你來操心!”,這時候小樓自己也曉得自己将才是僭越得過了火兒。對人家當家大太太的所作所為評頭論足、指頭劃腳,在這個時代果然是一件十分犯忌諱的事情。
小樓覺得自個兒這一次肯定得罪人了。
沒想到,易太太只是十分淡定的微微表達了不快之意,立即便恢複了如沐春風般的慈母和長者範兒,溫和寬慰起她來。
甚至還更進一步,以一個山裏來的暴發戶身份,謙虛承認易氏在豪門望族方面不及尹氏,在新生活主張方面也不及葉小樓這個年輕人。
易太太分明是個十分開明的耿直型農村大媽啊!她的身上毫無舊式大家長那種保守和自負傲慢岸然做派,她虛心向小輩兒和小十四請教起關于新青年生活态度的時髦問題來了!
不得不說,這位易太太文化不高。眼神兒倒挺犀利,她敏銳地瞧出來了,易氏倘若去巴結和模仿尹氏那樣的傳統大地主世家做派,只能落得個東施效颦的結果。易太太果斷選擇了傾向于新青年的進步陣營,這絕筆是一種英明和睿智。
易曉風果然還是蠻有才情的,他的媽媽在沒文化的背景下,竟然能夠有這樣一番本能領悟,足見其天賦不俗,南江縣這個地方雖然窮困,果然也是個龍飛鳳舞的人傑地靈之地。
反過來看,易劍庵的形象也顯得也沒有之前那麽壞了。他和他的太太之間,顯然是溝通默契過的。只看易太太可以代替易軍長出面來招待和應付大群記者,就能夠猜到,這兩夫妻的關系頗為舉案齊眉,至少都是相敬如賓的一對合作搭檔。
易太太在記者會上發布的言論,絕不可能是背着易軍長擅自主張。
這麽說來,易劍庵大概也是個和龍家駿一樣的腹黑家夥來着,雖然表面上極其殘酷兇殘,內心卻也偷偷地揣着奔向進步和光明的那個志誠心願。
這樣看來,小樓立刻也就理解了大帥夫妻昔年為什麽要讓少帥出去留洋。
這一家三口子,果然都是一心想要讓中國西化改革求得進步發展的啊。
當然,礙于出身和教養所限,在這個兵兇戰危的軍閥傾軋時代,易家既不擁有尹家那樣的地方聲望,也不擁有杜家那種傳承自大清帝國正規陸軍精銳的強橫武力,易家發跡的本錢乃是夥同着窮困山區的災民們,上山為匪,這才打下了一片基業。
這時候偉大光榮的那個黨,尚未成立,川東的窮人造反游擊隊員陣容之中,自然也就沒有政委那種東東。
當農民起義軍沒了給力政委加以訓導的時候,自然是殺人放火強奸無所不為的……劫富濟貧不貪女色的水浒宋公明大哥,那只不過是個傳說……武松自然是濫殺的,李逵也是濫殺的,顧大嫂也是濫殺的,王矮虎是好色的,朱仝、雷橫、史進好像也都是要去嫖小姐的……
所以,易劍庵身上所負 的種種惡名,貌似?只能定義為時代的落後性,無可避免的時代悲劇……并非他本人邪惡無狀?
只看易劍庵有個曉風這樣的兒子,以及眼前這樣好的一個太太,他老人家也就壞不到哪裏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