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基督徒,被人打了左臉,其實元希也沒生氣,按照教義,她還可以大大方方送上右臉去再挨一記。
可是!教義關于打臉的闡釋,僅僅是基于個人的榮譽感和報複心而言。
賀元希現在不是在為自己一個人的私利在戰鬥,她身負使命,必須顧全大局。
大局就是易曉風新近海歸回來不久,正是年輕人努力想要大搞一番作為的時候……少帥的出發點,元希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呢!作為大刀闊斧銳意進取的年輕人來講,易家少帥有點搞不清狀況,他現在所搞的動作,顯然是無差別的一刀切粗暴手法啊!
年輕的易曉風這是看誰不順眼,就不假思索當場将其幹掉。
——這樣亂搞明顯是不對滴!打狗必須得看主人臉色!柿子要挑軟的來捏!
現在易曉風沒做市場摸底,不分敵我類別,不管該得罪還是不該得罪,見一個,濫殺一個……也不管柿子硬不硬,一把就捏死了凱恩博士……元希小姐可不能輕易将此事了結!元希.賀芬海因小姐若是含蓄內斂,不思反擊的話,勢必會被易曉風拉到軟柿子名單裏面去。
也就是說,易曉風忽然出手打死了加拿大來的醫學博士,其實是一種測試德國人臉色的試水行為,賀元希必須不能給對方好臉色看。
當然,也不敢太過分。
必須掌握好分寸,點到即止。
在順利搭上重慶劉大帥那邊的貿易關系網之前,和成都易大帥之間的交易還是要繼續做下去的。
賀元希哂然不屑說道;“工業的事情,讓重慶和其他那些西區城市去做,何苦在成都多修那麽多破煙囪?大煞風景!我不喜歡!”
她是故意想要表現德國賀氏對易氏父子的不滿情緒。
易曉風對此感到十分生氣。
尤其是因為葉小樓的在座,令他的面子上面擱不下來……在葉小樓的面前,受了賀元希的氣。倘若就這麽善罷甘休,肯定會惹得好妹紙瞧他不起。
那麽,應該怎麽去做呢?
開槍打人,那顯然是不可以的!大聲咆哮,并不能增加榮耀,反正顯得加倍欠缺風度涵養。
要怎樣才能體現出不卑不亢、傲然凜然的少帥氣質來呢?
嗯!居高臨下,把對方發出的冷嘲熱諷,毫不介意似的,随手抹去……這樣做才是最有少帥範兒的!
“小樓!你的這位德國表姐昨晚中了槍!”曉風掉過頭來,向着小樓笑侃說道:“她的心情看上去有點不好!她這是成心想要跟我作對的意思嗎?”
賀元希昨晚中了兩槍。都是皮肉外傷,沒有傷筋動骨,也沒有傷到內腑髒器。
易曉風的傷情反而更加嚴重。他的肺部被一粒步槍彈貫通而過,關鍵髒器受損,需要長時間的療養才能康複。
眼見着元希和曉風之間鬧得不和,葉小樓原本打算兩不相幫,念在少帥的傷情更重。她便沒好意思再給對方冷臉色看。
小樓笑道:“元希表姐說的其實沒錯!在成都修火電廠,并不是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其實該在重慶建設起一個強大的水力發電樞紐工程!不過呢!劉軍長不大肯服從四川督軍府的調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元希表姐肯這麽對你說話,那是看好你的意思!少帥你要努力啊!争取早日讓成都重慶之間停止內戰,合為一家親!……我保證我家元希表姐。不是嘲弄挖苦的意思,她這是幫你勵志來着……”
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的笑出聲來。
如果說剛才賀元希毫不留情的打了易曉風的一記耳光。那麽,葉小樓這是在少帥的另一邊臉上,打了另外一記更加傷人的耳光。
雖然她甜膩膩的說着好聽的話,不過白癡也都聽的出來,她所謂的“保證不是嘲弄挖苦的意思。是幫你勵志來着”……這分明就是反話……她這是惟恐天下不亂,唯恐曉風聽不懂元希話中帶刺。特意跑來強調說:“此地無銀三百兩!真的沒有,保證沒有!”
少帥當時就被小樓給囧住了。
在曉風的心裏,小樓和元希完全不一樣!元希是與易氏角逐的對手,或者相互利用,或者相互叫板……小樓是自己人啊!雖然從嚴格的英國語法角度來說,她暫時還是将來時态的自己人……可是,在曉風的心裏,已經提前接納了她……
曉風扪心自問: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他有點記不清楚了……也許是端着萊卡相機照相的時候開始,她的嘴裏說着:少帥!對着鏡頭笑一個!……也許是下車的時候,當小樓伸出手來,在車廂座椅下面摸索那個德國萊卡的時候,當時曉風冒昧地拖住了她的小手,而她卻委屈得像要哭出來似的,當時她說:請不要再來傷害我這沒娘的可憐孩紙……
……也許比這個更早一些,當小樓伸出小手用力揪住曉風胸前衣襟不放的時候,曉風當時掙紮過……沒有掙脫……當他放棄掙紮企圖的時候……大約……一切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當曉風在小樓伸出的雪白小手抓拿之下,放棄反抗掙紮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裏面,其實就已經開始接受了她……
現在,三個人坐在一起。
當賀元希向着易曉風聒噪時,曉風轉向小樓,去向自己的愛人求援助、求支持……他完全就默認小樓必定會站在自己的一邊……他完全沒有預見到小樓會站在元希的一面,幫着外人,一起來挖苦自己……
被自己人當衆公開出賣的感覺好委屈啊!
或者說……當曉風把小樓當作自己看待的時候,對方卻沒有給予起碼的一點回饋……好教人憂桑!
換做是別個,曉風也就含着微笑,神乎其技地出槍将她斃了。
可是,小樓不是別個,曉風的這一槍,打不出去。
他呆呆的看着小樓……
一肚子的委屈和無語……他的眼眶兒當時就變得紅了……還好他是個近視青年,臉上帶着哈利波特款的黑色圓框兒眼鏡子……
眼鏡可以有效的掩飾惱人丢臉的落寞悲情元素。
少帥低下頭,一只手摘下眼鏡來,另一只手向着胸前的上衣兜裏,使勁去掏那塊擦眼鏡專用的麂子皮。
他的眼睛裏面霧氣蒸騰,白茫茫的一片淚花,再也看不清東南西北。
他不相信自己這麽容易就哭了……
我怎麽可能輕易哭泣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是四川督軍府的少帥!民國十大公子裏面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哪有那麽容易流淚……我這一定是出了點虛汗……嗯!傷了肺的人,容易發熱,容易咳嗽,容易臉紅,容易盜汗……這一定是汗氣濡濕潤了眼鏡鏡面上的玻璃……
曉風低着頭,想拿出麂子皮來擦擦眼鏡上的玻璃。
他的手在胸前衣兜裏面不住的掏着掏着……掏了許久……始終沒能打開衣兜上的紐扣。
我草!這扣子出了什麽問題?今天輪到我行背運了嗎?連個小小的紐扣都想造反,偏生在這個時候跟我過不去!
明天得找北校場的裁縫說說去——瞧瞧你!扣眼做得太小了啊!天下哪有這麽難解的紐扣!信不信我一槍斃了你這該死的無良爛裁縫!就憑你這手藝兒,就這質量?也敢接下第二軍的制服生産訂單?你活得膩歪了嗎?
當易曉風低着頭胡思亂想的時候……
小樓斜着眼,她瞧了出來,少帥的手指不住的顫抖着,指尖蒼白乏力,他老是解不開胸前那個衣兜蓋子上的紐扣子。
小樓看得有些不忍,她歪過自己的座椅,傾過大半個身子,遠遠的伸出手來,用兩個指頭輕輕巧巧的那麽一撥,替曉風解開了那個難題。
易曉風哆哆嗦嗦的探手進去,拽出了那塊小小的麂子皮。
他用力擦起眼鏡片來。
葉小樓認得這塊麂皮,昨天,兩個人一起坐在道奇車子裏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埋着頭專心用這塊麂皮擦着眼鏡。
不過,昨天的時候,少帥的手沒有今天這樣顫抖。
看來,他傷的不輕!
葉小樓覺得于心不忍,她沒有收回自己伸出的手,就勢往曉風腦後繞了過去,溫溫柔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柔聲哄着說;“曉風!傷口又疼了是吧?去沙發上躺躺好嗎?這兩天,真是累着你了!”
這口氣,有點像個媽媽的口吻。
少帥的眼睛濕潤的更加厲害起來。
“我沒力氣!我快要喘不過氣了……走不動!”
小樓便想要叫過兩個小丫鬟來,攙着少帥去背後的沙發上面歇息一會兒。
可是,兩個丫鬟裏面,稍大的一個跟着霜兒走了出去,只剩下較小的一個青兒。
“青兒!你是叫做青兒嗎?”小樓揮手招呼道:“來!過來幫幫少帥呀!”
杜小青急忙甩着小腳丫兒,噼噼啪啪的跑了過來,在小樓面前躬身道:“啥事兒?要青兒做啥?但憑姑娘吩咐!”
“來!幫我攙着少帥,去那邊躺着,休息一下。”
小樓向着牆角努努小嘴……在兩邊牆根和拐角處,放着兩只長沙發,沙發之間,正是牆根兒拐角的地方,擱着一副小茶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