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再說話,大廳裏的氣氛變得和諧而寧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警察們終于趕到了現場。警察局的蘇局長帶着幾位分局長,團團圍坐下來,聽候督軍府少帥的調遣。
醫護人員和鄧九材被帶到一邊去回避,路明珠站起來也想跟着大家一起暫時離開。
曉風卻捉住她的一只小手不放,示意她留在身邊,不必做出回避的姿态。
看樣子!少帥還真的把路小姐當作自家人了!站在一旁的韓副官一肚子的意見,卻又敢怒不敢言。
路明珠心頭鹿撞,雖然心慌意亂,她卻借助着基督的力量,強自令自己鎮定下來,她低頭默禱:“相信主!相信基督!相信主,因為他行了奇跡在我身上!我感受得到他正在指引着我的方向;我感受得到因為我真心相信基督的精神,從而獲得了愛和力量。感謝主!感謝基督!阿門!”
根據路小姐對于教義作出的膚淺理解——她森森地相信着:即使擺在面前的根本是個大火坑,她也得面帶着微笑欣然跳進去啊!基督徒不在乎被人騙,也不在乎被人坑。我們在天上的主,日後自會懲罰那些為惡的人!基督徒所要做的一切就是:不斷叩問自己的良心——
今天!你有盡力去愛過身邊的人嗎?不論他貧賤還是富貴,不論他健康快樂還是惡疾纏身,不論他是個詩人還是軍閥少帥!
既然對方有求于我,而他看上去确實也像個真誠向善的人,那麽,我便不可以本着自私自利的小心眼兒,拒絕将更多的關愛施與對方。至于這位少帥先生曾經開槍殺人所做過的一切罪惡,自由萬能的天主出面來拷問他的靈魂,這不是一個修女所應當過問的事情。
路小姐就是這麽想着。她便沒有掙脫對方的手,她安安靜靜地留在少帥身邊,努力扮演她應該扮演的那個愛心輸出治愈型角色。
易曉風一邊拉着路小姐的手,一邊向着姓蘇的警察局長,以及其餘四名分局長發問道:
“發動警察局已經你們這四個分局的全部警力,封鎖春熙路周圍的各處路口!遠遠地包圍尹公館!但不許靠得太近!不放一個人進去,也不放任何人離開!這樣一項任務,你們能夠替我完成嗎?”
這位名叫蘇慕吾的局長先生,他果斷把皮球踢給自己的手下,他環顧四位分局長。鄭重其事地做出指示說:“你們必須完成少帥交待的任務!有什麽問題或者困難,趁現在趕緊提出來吧!”
一位姓陳的分局長起立報告說道;“報告局座!也請少帥明鑒:春熙路上公館如雲。各路司令公子和小姐們都帶着自己的私家衛隊,他們普遍配備了各式長短槍支。我們的警察部隊人數雖然衆多,手中卻只有警棍,身份地位也是低人一等,恐怕很難約束得住那些身份特殊的對象。”
“是啊!”其餘三位分局長也紛紛附議道:“我們這些小警察,根本惹不起那些司令公子呀!如果他們全副武裝想要硬闖我們布設的關卡。我們攔不住,即使拼了命去攔吧,充其量也就是白饒上幾條甚至幾十條性命!”
警察局長們會給出這樣的牢騷和意見,易曉風一早就已經料到了。
他輕輕咳嗽幾聲之後,淡然指示說道:“攔不住的,就別攔。但是要做好詳盡的登記。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多少人,都是什麽身份。都要一一登記在案。這個記錄,随時都要呈報給韓副官看。等我做完手術之後,我也會再看一遍。”
曉風的意思很明白,諒這些警察也不敢作假虛構這樣的一份登記名單。只要警察們認真做好了登記,事情就算是辦得妥了。因為易曉風事後會親自審閱這份報告和名單。這樣一來,警察們自然就會盡力。如果名單中出現任何一個警察可以攔阻而沒有盡力予以攔阻的對象。他們将難辭其咎。所以,出現在名單中的對象,一定都是萬分無法阻攔的,對于那樣強勢的駐成都各路軍閥私家衛隊,也只能通過交涉和斡旋來解決問題。反之,只要身份和實力稍低于這個級別的其他路人,一律都會被警察們攔截下來。
能夠做到這個程度,已經算是很滿意了!等到葉小樓回來的時候,易曉風完全可以坦然向她交差。
曉風心裏也很清楚,像這個樣子的戒嚴和封鎖手段,其中存在着一個老大的纰漏,或者稱之為隐患。譬如蔡锷将軍昔年逃脫袁世凱的軟禁,就曾經那麽幹過。
袁世凱當時格外嚴密地軟禁和監視了蔡锷将軍,但是,一代名妓小鳳仙卻喬扮男裝,假扮成蔡锷的樣子騙過了袁家衛隊和北京警察的耳目,掩護着蔡锷悄然脫逃,從而引爆了全國性的護國讨袁戰争。
今晚,易曉風調來的這幫警察們,拘于其現有的能力和條件,他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倘若有一個或者一個以上的軍閥公子帶隊強行闖入尹公館,然後又揚長而去的話……在這一進一出的過程中,對方完全可以貍貓換太子,悄悄帶走尹公館中藏着的某個重要人物。
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情,易曉風也只能徒呼奈何。
“葉小姐!我只能為你做到這一步了!”雖然覺得十分遺憾,曉風在心裏還是作出了最後的決斷;讓這些成都警察們,就這麽敷衍着辦吧。
扪心自問,他也只打算做到這一步,畢竟,他和葉小樓之間的交情,也就只有那麽一點點的深度而已。
當這一夜快要過去的時候,在黎明到來之前,安順橋頭半邊街上終于再度響起了急驟的馬蹄聲。
蹄聲雖然急驟,卻并非密如暴風驟雨,聽聲音,只有十餘匹戰馬的樣子。
當馬蹄聲陸續歇止之後,青年旅舍方向便傳來了一陣驟雨般的密集槍聲。
半邊街一帶的戒嚴仍未解除,在臨街而居的店家和居民百姓之中,這天早上。有不少人被這一波馬蹄響聲從夢中驚醒過來,然後被槍聲吓得噤若寒蟬,誰也不敢探頭出來張望。
所以大家并不知道半邊街上最後發生了怎樣的事情。
但是葉小樓和她的德國表姐再也不會忘記這天淩晨在基督教青年旅舍裏面看到的慘狀。
遵照葉小樓的指示留守此地的九名尹家子弟兵,他們的頭顱全部都被人割了下來,在旅舍二樓左首第一間寝室裏面,滿地都是快要凝固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凝固的暗紅色積血,厚達一寸許,九具失去了頭顱的軀體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
葉小樓不知道那九名尹家弟兄的頭顱去了哪裏,她也并不相信此事出自于易曉風的手筆。
小樓只覺得:是她沒能很好地适應眼下這個血腥殘酷的軍閥時代,因為她低估了易家父子的兇暴程度。這才害死了九位兄弟。
人都死得僵硬了,道歉和內疚什麽的話就沒必要再說了,反正死了的人也聽不見。
但是。必須為他們讨還公道。
憤怒的小樓借過元希小姐的菲德勒沖鋒手槍,猛烈開火,把狂風一般猛烈的彈雨,接連不斷地傾瀉在厚厚的板壁和地板上面。
她并沒有驚聲尖叫,也沒有歇斯底裏的發出河東獅之咆哮。
小樓面色如霜。冷峻從容,她咬着嘴唇,不斷浪費着德國表姐帶來的那些價值不菲的德國原版子彈。
打完一個彈夾之後,她鎮定從容地裝上下一個彈夾,不斷将所有的子彈打光。
元希小姐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她什麽話也沒有多說。只管一匣又一匣不斷為小樓表妹遞過更多的彈夾。
傳統的毛瑟駁殼槍俗稱二十響,而菲德勒新式沖鋒手槍卻是四十響。直到打光了六匣子二百四十發子彈之後,小樓的情緒終于回複了淡定。
“元希!我要趕回尹公館去!你敢陪我一起去嗎?”小樓問道。她的臉容已經麻木僵硬,面無表情。
“啊!這有什麽敢不敢的!我當然要跟你一起去咯!”元希小姐笑道:“不過!依我看來,你應該跟着我,先去我家走一趟,多帶幾只好槍。再多帶幾箱子彈!”
不管敵人是不是易家軍,既然對方已經出手殘害了駐守在半邊街上的九名尹家子弟兵。那麽,春熙路上尹公館那邊的情況一定會比半邊街青年旅舍這本更加殘酷。
在這樣一種嚴峻形勢下,不論是非對錯,元希.馮.賀芬海因小姐一定不會退縮,她必須與她的中國表妹并肩作戰。作為古老的德意志帝國萊茵省最為古老的賀芬海因家族後裔,元希小姐的血管裏面流着勇敢而傲慢的鮮血,她才不會在危險面前可恥地向後退縮呢!
和葉小樓的性格一樣,越是大戰迫近眉睫的時候,元希小姐越是喜歡講點小小的笑話。
她哈哈笑道:“我們一人整上兩把或者四把菲德勒!然後再擡上兩大箱子子彈,然後,噼噼啪啪,橫掃春熙路,血洗〇〇〇!”
因為元希這時候并不确定敵人究竟是不是督軍府,所以,當她說到“橫掃春熙路,血洗督軍府”這裏時,忽然改口使用了德國萊茵地區的鄉下土語。
“兩大箱子子彈,我們怎麽搬呢?”小樓皺着眉頭,臉上依舊沒有露出半點笑容。
應該笑着去戰鬥才好!元希心想,小樓的心情這麽沉重,這樣可不成。
于是她繼續笑侃說道:“我家裏有個十分牛掰的野蠻大丫頭,名字叫做霜兒的!她天生神力,輕輕松松就可以左右開弓,一只胳膊下面挾得起兩只箱子,兩只胳膊下面合計可以抱得起四箱子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