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星回于天7 晏晏原來的模樣
随着車聲辘轳, 光束徹底消失,周圍重新歸為黑暗。
何晏晏方才聽見,周圍響起的雲溯聲音,不……這應該是太傅的聲音。
餘星回此刻就站在光束之下, 然而卻似乎并沒有看見她。
他聲音本來就清而脆, 似金石擲地,可是此刻他聲音在這片深得看不見黑暗之下, 聲音中似乎帶着一種無法掩飾的倦意、平淡而漠然。
“這個夢确實醒了。”
何晏晏很難說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
她觀察了這一切, 也參與了這一切, 卻依然沒辦法抵擋住滾滾而來的洪流。
“……只是不知, 應如何稱呼?”
何晏晏一愣:“什麽?”
“……柳煙……”不知想到什麽,他聲音有片刻的凝滞,但是很快就恢複平靜,再接了下去, “她向來蠻橫, 況且柳家是明國公的姻親,自回京之後, 便不與雲家接觸了。”
原來因為她的到來, 事情在細微的情況有了變化。何晏晏本來就不敢暴露身份,魔杖也隐去了模樣, 自是沒敢吭聲, 也沒說自己是誰。
“親身重歷, 再次見到昔日……我确實很開心。”他沒有勉強繼續問, 反倒輕輕笑了笑, “謝謝您贈我這一場舊夢。”
何晏晏沉默片刻:“你真的開心嗎,可是什麽都沒有改變啊。”
“早已發生事情如何改變?”他聲音很輕也淡,“能再見他們……我已經覺得夠了。”
何晏晏很難說現在自己是什麽心情。
餘星回平日總是游刃有餘, 仰觀俯察,一切都勝券在握。
何晏晏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
就只能這樣了嗎?她不禁反問自己?
因為一切都發生了,而過去不可更改。之前所經歷的種種,不過是一場幻夢。
“夢境總有醒來的一日,雖不知道仙子是誰,但這一路多謝了。”頓了頓,他又重複了一次,“……多謝。”
伴随着他的聲音,黑夜向他侵襲而來,幾乎要将他整個人都吞沒,她能感覺到夢境崩塌的聲音,怕是不出一會,這個世界就會徹底傾覆。
就這樣來看了一輪,什麽都不能改變?
不可以,不行!她在腦海裏極力否決,她不願意這樣。
哪怕過去已經無法更改,那也一定有她可以做的事情。
……但是她可以做什麽呢?
就在她恍惚的時候,感覺到脖子上挂着的魔杖突然迸發出灼熱的溫度。
她看到了一行字浮現在眼前。
【可為宿主提供時間查閱功能,是否需要開啓?】
何晏晏毫不猶豫選了是。
【昔日之事無法更改,出現的只是時光的投影,宿主只能以旁觀角度觀看事情發生,參與其中會受到極大反噬,是否确認接受】
何晏晏再選了确認。
系統沒有再顯現出選擇框
但是剎那間,何晏晏卻“看”到一個極其微妙的畫面。
她真的看到了名為時光的河流,所有的人與事彙聚而成,川流不息。
而她可以任意選擇每一條河流,去往任何一個時間。
餘星回已經閉上了眼,大半的人都已經被黑暗所吞沒。
就在黑暗即将把他吞沒一刻,何晏晏伸出手,撕開眼前那片黑暗,來到了他的面前,緊緊抓住了眼前的人。
此刻周圍既然是可以吞沒一切的黑暗,唯有她是黑暗中一道光。
何晏晏看到他微微瞪大眼睛,眼底倒映出一個模糊的綠色影子。
她此刻并沒有仔細去看,只是發出暴言:“那是因為你想起來太晚了!當然可以改變,命運都能改變,我這就變給你看!如果不行我出去就把明國公幹掉!”
随着她話音落下,河流裏無數光點手中彙聚,如同夜空中點點熒火。
她還是第一次動用這個力量,何晏晏有些不太放心,但是看着周圍的情況,想來應該是沒問題的。何晏晏可以看到每一處的流水裏發生什麽,裏頭裏有人生百态,她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人無數的過去。
她像是在撥動流水,也像是在撥動時間。
最後,那只手抓住了一縷流水,也抓住了那一刻的光陰。
“找到了!”
她眼中一喜,抓住餘星回的手,帶着他跳入這一片光影的洪流裏。
***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何晏晏頗有一種剛剛坐完過山車暈頭轉向的感覺。
她一個踉跄,扶住旁邊的柱子“哇”地一下就吐了出來。
沒辦法,這個法術還是她摸索着來的,其實她也沒想過自己可以成功。
話音未落,她突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為什麽總有個綠色的東西在旁邊晃悠。
何晏晏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
便看到眼前一個綠色的、珊瑚絨的衣服。
很眼熟,很熟悉,但似乎很久沒見過了,而且怎麽看,都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東西。
好像……可能……
旁邊有個水塘,她僵硬地回過頭,更加僵硬地看了看自己的倒影。
看清楚的那一剎那,頓時感覺到像是全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她直接傻了。
出現在水潭既不是暴君的身體,也不是原來模樣,而是真真正正,屬于她原來的模樣。
還穿着現代的着裝。
甚至因為她穿越是在家裏,身上還穿着小怪獸的睡衣,腳上還踩着怪獸拖鞋。
她一個踉跄,吓得直接跌坐在地。
這是什麽情況?!
另外一邊,餘星回也在鬧市裏睜開眼睛。
是他幼年所處邊陲之地,周圍熟悉的街市,他明明是突然出現在此地,然而周圍人來人往,并沒有人發現大街上多出來一個人。
他擡了擡手,此刻并非幼時的自己。
之前那個奇怪的女子說着奇怪的話,就把他直接推到了這裏。
她說會帶他去親眼目睹舊日,尋找淹沒在時間裏的真相。
坊間街市大差不差,他一時也分不清此刻是什麽時候,直到去了街口,看到張榜的告示,方才确定了時間。
……恰好是那場戰役開始的那一年。
事實上,餘星回這麽多年一直在尋找當年的真相,他絕對不相信父母會和私通敵國。
當年的事情來得蹊跷又迅速,像是巴不得想要他們家直接死。
這事之後,明國公節節高升,廖姨母也死得不明白。
可是時間實在過去太久,當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竟無半點線索。
望着此刻熙熙攘攘的街市,再回憶起奇奇怪怪的女子,餘星回眉頭一點點皺起。
他從沒見過她,可是卻有一種無比熟稔之感,況且如此鬥轉星移之法即便當世大能也無力為之,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又為何要幫助他?
何晏晏此刻當然不知道餘星回腦海裏的九曲十八彎,她盯着這樣一個怪獸袍,急得團團轉。
她之前就擔心從這裏面出來,自己不能再用“柳煙”的身份,或許要用自己原來的臉面對餘星回。
她不确定等他醒來以後,會記得多少事情,她準備到時整個大活,直接就說自己神女下凡來幫他。
她又能回溯時空又能異世追兇,這麽厲害,說自己神女好像也沒問題,反正他又不認識其他神女。
只要膽子夠大,說自己是玉皇大帝都沒問題。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現在這個情況。
何晏晏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玩意她怎麽解釋啊?這衣服她怎麽解釋啊?一看就不正常!
就算說自己是天上神女來助他一臂之力,可會有穿成這樣的神女嗎?
不行不行,她得跑,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先用幻術換個衣服再回來,不能讓餘星回看到她這個樣子,也不對,餘星回在那片黑暗裏甚至已經看到了吧!!
不行不行,何晏晏把小怪獸的帽子蓋住了腦袋。
她的臉要丢幹淨了。
就在她打算收拾收拾打算先行這裏逃離的時候,耳邊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只是聽來有些許地遲疑:“……姑娘?”
何晏晏坐在地上,僵硬地擡起頭,和前頭尋過來的餘星回對了個正着。
“……”
“……”
于是何晏晏就翹着一個龍尾巴,踩着毛茸茸的鞋子,挺着一個圓滾滾地肚子,默然無聲和餘星回并排走在這條邊陲的鬧市之上。
她表面上看起來面無表情,實則腦子裏發出了一聲又一聲地尖銳爆鳴。
救命!救命!救命啊———
好在這時候沒人看見她,否則她真的丢不起這個人!
餘星回又變回了那個萬事都處變不驚的太傅大人,哪怕面對她如此詭異的衣裝,依舊神色鎮定地笑着問她名姓。
何晏晏穿着一身小怪獸的衣服,雙手放在腹部,一步一步走得又慢又緩。
聞言,她目視前方,用盡她渾身的信念感,冷冷開口:“吾乃龍之神女,姓名不過是凡人給自己所設之編號,吾沒有姓名,若汝需要姓名,便就按舊日的稱呼吾‘柳煙’吧”
餘星回:“……”
他明顯沉默了片刻,但是很快反應過來,笑着應好。
“汝可有想去之地,吾可為汝施展流轉星鬥。”
“……多謝神女,此地便可。”
“汝可有何疑問,盡可告知,吾可為汝解惑。”
“……”
何晏晏閉着眼當上了這個龍之神女,畢竟誰也沒見過神女什麽樣,喜歡穿玩偶服的神女怎麽了,她本來我想着如果餘星回問起這回事,她就板起臉斥責他不要用人的想法去給神女定義。
然而等了好一會,餘星回都沒說話,何晏晏有些疑惑了,就硬着脖子一點點轉頭看向他。
卻見餘星回正看着她,問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在下可以碰一碰神女的錦衣嗎?”
何晏晏:?
“可……咳,汝自便。”
他便對着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身後的帽子,然後立刻就收了回來。
何晏晏:?
“很柔軟,”他望着她身上那一身毛茸茸的睡衣,眼裏似乎有所感嘆,“色彩斑斓、細膩柔軟,不知是否凡人也可能掌握此等技藝?若是如此,冬日百姓便可不懼寒涼了。”
何晏晏:“……”
她有些愣神,一時沒出聲。
“神女?”或許見她在出聲,他又叫了她一聲。
何晏晏回過神,立刻調整下表情,深沉開口:“這錦衣由白雲織就,仿作昔年龍之神威,整個神宮也僅此一件,卻無其他辦法。”
現代的新型面料,她哪裏知道怎麽做。
然而看着餘星回垂下的眼,何晏晏有些不太忍心,再沉吟片刻,給出了一條信息:“但吾偶觀塵世,發現有一地,種植一作物,名為“棉花”,或可解汝之急。”
“西邊?棉花?”餘星回微微正了色,“可否請神女明示。”
何晏晏倒想說,但是她哪裏知道這時候那一代地名叫什麽。
然而,神女的面子還是要的,何晏晏思索片刻,高深莫測地開口:“一直南下,天氣逐漸炎熱之地。”
擔心餘星回又要問出什麽她沒辦法回答的東西了,何晏晏趕緊拉回話題:“他人之事暫且放在一邊,查明汝父母之事緊要。”
見她如此說,餘星回也沒追問,而是先帶着他回了家。
這裏是雲大将軍在邊境的将軍府,比起京城那處宅子要開闊不少,一看就是武将宅院,他甫一踏入,便稍稍愣了片刻,身後撫過身側門框。
但是此刻他們只是異世一抹孤魂,自然碰不到實物,他只是輕輕将手放在上頭與之重合。
但這份恍惚與哀傷只是一瞬,他很快就回過神,起身就往前走。
一直走到裏頭一個院子前,他們還沒進去,可是裏頭已經談話聲卻清晰地傳來。
并不算什麽友好的口吻,何晏晏隔着門都能感覺到裏頭的劍拔弩張。“荒唐,荒唐!北狄這群混賬,竟拿此事要挾我!”
穿過門進來,何晏晏看到是更加年輕一些的雲将軍和雲夫人,此刻雲将軍手裏壓着一封信,但是已經揉成了皺巴巴地一團,他面色看起來怒不可遏。
“即便溯兒因此得以茍活,也枉為大燕子民!”
另外一邊坐着一個大人,模樣看着有些眼熟,和自己之前那個“哥哥”有點相似,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雲将軍的肩膀:“雲兄莫要氣惱,吓壞孩子就不好。”
雲夫人正坐在床頭抹着眼淚,知道裏頭的簾幔被一只瘦弱蒼白的手掀開,裏頭鑽出一個三四歲的小孩。
小孩擡起手,輕輕擦了擦雲夫人的眼淚,他模樣雖然看着有些瘦弱,但是神情看起來倒是比在場任何一個大人都平靜:“母親不用擔心,溯兒現在已經無妨了。”
他模樣極其乖巧,但是正因為如此,惹得雲夫人眼淚流得更加厲害:“都怪母親……都怪母親不慎,害得你出生就帶了這些奇毒。”
奇毒?
何晏晏倏而回頭去看餘星回,之前他就覺得雲溯那狀态看着不對勁,難道太傅大人現在其實也是深種奇毒?
餘星回本來一直看着眼前場景沒有出聲。
這和之前到底不一樣,此刻他記憶恢複,從未想過還能見到父母,哪怕此刻無法相認,但也是大幸。
或許是感受到了一個迫人的目标,餘星回轉回了神,沉默片刻,親自給她解釋了一遍:“母親之前随父親行軍打仗,中過北狄一種寒毒,後來雖然毒解了,但是那時候母親……在下出生的時候便帶了這種毒,醫師曾言活不過三十……”
話音未落,他忽然看見那位奇怪的神女瞪大了眼睛,抓住了他的胳膊:“三十歲?!”
何晏晏大吃一驚,現在餘星回已經二十五六了吧,過不過三十那豈不是真的沒幾年了?!
餘星回沒了她怎麽辦?
何晏晏幾乎都能想象她抱着他棺材痛哭流涕“太傅,朕不能沒有太傅,江山社稷沒有太傅”的場景。
之後的日子裏,因為沒有餘星回,她一堆事情只能自己動手。但是因為控制不住這龐大帝國,被奸人陷害,國庫被蛀蟲吃空,她整個人被架空,還要看太監臉色行事。人民忍受不了這種日子紛紛揭竿起義,內憂外患之下,她只能含着眼淚,找個歪脖子樹吊死。
一想到那個畫面,何晏晏腦袋一黑,臉色變幻莫測,甚至都忘記了——按照原文劇情來說,餘星回在暴君動手之前一直活得好好的。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在她抓着他手臂雜七雜八想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時候,餘星回的聲音也恰好接了上去。
“……但之前修行所有小成,洗經伐髓,毒早就解了。”
所有亂七八糟的想法在此刻停止,她微微一愣,下意識擡起頭,便見到餘星回正看着她臉,似乎微微笑了笑:“已經沒事了。”
何晏晏:“……”
半晌,她才回過神來,“哦”了一聲,收回了抓住她手臂的手,然後迅速恢複表情,重新挺直背脊,把手搭在圓滾滾的肚皮。
“如此甚好,吾方才掐指一算,也知曉你如今身體康健,應是無礙了。”
她說得理直氣壯,好似剛剛失态不是自己。
不過餘星回也沒有戳穿她的意思。
如此沉寂良久,周圍空氣都在此刻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她方才聽到了他的聲音:“在下有一問,可否請神女解惑。”
何晏晏:“……”
雖然何晏晏很想讓他別問了,但是她能做的也只有僵硬地點頭。
然而卻沒想到,餘星回沒說方才的事情,只是問她:“您為何要幫在下?”
“……汝天賦卓絕,可繼絕學,可開太平,吾不忍蒼生苦楚,是故願助汝一臂之力,況且汝天命如此,不應折損于此。”
好在這件事她早有準備,一直等着餘星回問呢。
既然提到此事,何晏晏忽然反應過來一個要緊事,連忙趁着這個機會旁敲側擊地提醒下太傅:“汝如今的君主,不行,燕國氣數将盡,汝可靜待時機,另擇明主。”想了想,又擔心餘星回真的不管她了,趕緊又補上去,“但往後十年,汝依然需與燕國為官,只是汝的君主,并非可以成才之君,汝不必再次多費心思。”
好好幹活吧太傅大人,別想着教她了,放過沒有志氣的鹹魚吧!
然而聽到這一番話,餘星回神色卻慢慢平靜下來。
何晏晏不敢去看他,依舊端着“神女”的架子。
卻沒想到,餘星回後退一步,對她行了一禮:“抱歉,此事在下不敢茍同。”
何晏晏一愣,下意識就問了出來:“……什麽?”
“神女高居雲端,怕是不知,陛下這一年舉措,只是……”他稍稍頓了片刻。
何晏晏呼吸一緊,之後又聽得他接下去,“在下之前也對陛下有所誤解,但是近來也漸漸明白,陛下年少,雖行事魯莽,卻難得赤子之心,心懷萬民,假以時日,或許會迎來千年未有之盛世。”
“倒也……咳。”何晏晏被誇得臉紅,剛剛想下意識反駁,之後又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又板起臉,故作一副高深莫測天機不可洩露大模樣,“天命如此,汝的君主并非聖主,汝不應強求。”
“何為是強求?”太傅大人蹙了蹙眉,并不贊同,“近歲以來,陛下以黃老之術,與民休養,更廢除人祭之陋習,立監察以督百官,前月更是開設科舉,不拘門閥,廣納賢才。未來之路雖迷霧重重,然而此刻天光初現,或将有一場古今未有之變革。”
何晏晏:“……”
不管是與民休養,還是廢除人祭,亦或是督察百官,何晏晏當時她做就做了,沒想太多。
餘星回過去也時常拉着她,讓她三思而後行,何晏晏一直以為不贊同,只是被迫給他善後,她确實沒有想到,餘星回在心底居然是這麽看她的。
沉默了很久,何晏晏終于嘆了一口氣。
“也好,汝且好好看看這個未來吧。”
太傅大人心性太過堅韌,認定的事情難以更改,自己這時候說太多也沒用,只能出去時候再說吧。
何晏晏直挺挺身子轉過身,做足神女姿态:“汝父當時既未答應,想來北狄不會善罷甘休,汝可知當時發生了什麽,才讓數萬大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