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輸
北辰州。
秦元佑處理完今日的事務, 剛要離開,北辰州的鎮守便走了進來。
秦元佑立定, “劉鎮守。”
他主動問道:“是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處理嗎?”
北辰州的鎮守是個須發盡白的老者,不笑的時候頗覺威嚴,笑起來倒是顯得和藹很多,而秦元佑的身份名義上是鎮守的副手,但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過不了幾年, 他就是接任對方的人。
如今不過是換個名頭來提前熟悉北辰州的各項事務罷了。
劉鎮守搖搖頭,“沒什麽事, 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七殿下沒事了。”
秦元佑懵了一瞬,什麽沒事?誰沒事了?小七?
他下意識松了口氣,随後又猛地反應過來,等等,小七之前出什麽事了?
他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腦補了什麽, 秦元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又是那個人做的?我就知道他從來都不把我們當他兒子看!”
“阿佐是這樣, 如今就連小七也……”
秦元佑和乾皇之間的隔閡,劉鎮守自然也是了解一二,對秦元佑的反應也算不上意外, 只是輕咳兩聲, 開口道:“好了,四殿下, 和陛下沒關系。”
“我……”
秦元佑下意識想反駁自己不信,只是在意識到說話人時又不情不願地咽了回去, 只在心中默念道,我才不信。
看到對方那副不服氣的樣子,劉鎮守就覺得有些頭疼,如今秦元佑早已合格,各方面甚至可以被稱為優秀,只要不是關乎他父皇的事情,秦元佑便是一位冷靜理智的決斷者,把北辰州交到對方手上,他很放心。
但是,問題就在這裏,那位畢竟是如今的陛下,就算七皇子登基,那位還是太上皇,身為北辰州的鎮守,秦元佑繞不開。
只是劉鎮守也懶得參與這些,不管是身份還是情理,他們之間的隔閡都不需要他來插手。
所以,他只是擺擺手,說道:“我只是來通知你一聲,七殿下沒事。”
“好了,通知也通知到了,也到了散值的時間,你早些回去吧。”
說着,劉鎮守便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步伐比起同階武者來說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緩慢。
秦元佑踯躅片刻,還是點頭,“那我先走了,鎮守您也早點回去休息。”
劉鎮守停下腳步,似在休息,沖着對方擺擺手,神情平和,卻仿佛滿身的暮氣,“去吧,我不算什麽,還是要你盡管成長起來,北辰州終究還是要交給你啊。”
“……是。”
目送着秦元佑離開,劉鎮守抖了抖身體,原本還有些佝偻的背瞬間挺直,活動間關節咔嚓聲不斷作響,不過須臾,此刻的劉鎮守卻是步履沉穩,眼神銳利,剛剛的暮氣瞬間消散。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大步朝某個方向走去。
……
南闵州。
南賦榮和其他兩位鎮守早已到了,只剩劉鎮守一人姍姍來遲。
還未落座,劉鎮守便主動解釋道:“和四皇子多聊了一段時間,這才來晚了。”
南賦榮擺擺手,“小事。”
說着,他看向在場的三人,開口道:“今日召大家來此,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下,當初商定好的事情……如今還要繼續嗎?”
劉鎮守沒有動作,另外兩個鎮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确定了什麽,其中一人開口道:“在談這件事情之前,我們想問南鎮守你一個問題。”
南賦榮沒有意外,“涼晟州鎮守的事情?”
“沒錯,涼晟州鎮守突然被抓,而我們卻調查到這件事背後有你的存在,于情于理,南鎮守不該向我們解釋一下嗎?”
南賦榮神色不變,語氣坦然,“這是個意外,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發生的。”
“我當初的确給那個小皇帝指了涼晟州,但是……”他看向其中一位鎮守,正是西成州的鎮守,“我想給他指的卻是從西成州出來的一夥反賊。”
“而且,我估計小皇帝早就知道涼晟州鎮守與武極宗有關,只是借着這次機會,對他下手罷了,不然,別的時候,妄動一州鎮守,縱使他的皇位已經坐穩,仍要給我們一個合格的理由。”
說到這,南賦榮也是心中感嘆,秦元禹這時機抓得可真準,而且,還借着機會挑撥了他與其他三州鎮守的關系,當真是一舉兩得。
若是旁的時候,南賦榮還不會這麽感慨,可偏偏這樣的機會居然是他自己主動遞出去的。
而且,之後一招失蹤,直接把他送到了陷入狂暴狀态的乾皇手裏,把柄還清清楚楚。
想到這段時間乾皇對他明裏暗裏的針對,南賦榮也是有些頭疼,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秦元禹現在到底在哪?
這樣想着,南賦榮和西成州鎮守對上視線,“……那群反賊那裏?”
西成州鎮守努力回憶,“當真會在那嗎?或許那只是在明面上擺着一個靶子呢?畢竟,他可是皇帝啊,跑到哪裏也不該跑到反賊那裏啊!”
“而且,那群人跟他應該也沒什麽聯系。”
南賦榮揉了揉眉心,只感覺秦元禹此人越發深不可測,“但是,在涼晟州鎮守被抓之前,我們都不知道那位的消息到t底是從哪來的。”
“咱們和他合作也有數年了,你看出他是武極宗的卧底了嗎?”
西成州鎮守搖搖頭,“別說你我看不出來,我覺得陛下都沒有看出來。”
“那位雖然敢謀劃,也夠心狠,但是拿涼晟州去釣武極宗的卧底,得不償失啊。”
南賦榮嗯了一聲,“所以,這樣隐秘的事情,秦元禹居然一早便知道了……誰也不知道他的眼線遍布多遠,釘子又埋了多深,所以,說不定西成州那群怎麽剿也剿不幹淨的反賊就和他有關呢。”
西成州鎮守被對方說服了,連連點頭,回過神來後又突然倒吸了一口氣,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怎麽感覺哪裏都有那位七殿下的布置啊?”
南賦榮看着他,輕聲道:“所以,回到我們最開始的問題,那個合作……還要繼續嗎?”
一直都是南賦榮和其他兩位鎮守交談,時不時分析一下秦元禹的目的,然後再是一陣感慨和驚嘆,只是,南賦榮此話一出,那兩位鎮守卻是不回話了。
誠然,秦元禹的确多智近妖,布局甚廣,但是,但是,能活着誰願意死呢?
若是沒有南賦榮的血祭法,他們這幾人怎麽會有如此好的狀态,更別提……
這樣想着,兩人齊齊看向南賦榮,“南鎮守怎麽說?”
他們沒有血祭法,不過是回歸武者衰老時的羸弱模樣,但這位,若是沒有血祭法,可是會直接死了啊。
南賦榮神色平靜,他還沒說什麽,一直沉默的劉鎮守便先開口道:“投了吧。”
見三人看向他,劉鎮守繼續道:“說了這麽多,我只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敢不敢繼續和七殿下作對?”
“在他的勢力範圍內,繼續血祭。”
兩鎮守面面相觑,坦白講,他們還真的不敢,而且,其實這段時間下來,他們也有些膽怯了,若是不願舍掉血祭,他們剛剛就不是詢問南賦榮,而是直接要繼續合作了。
只是到底還是舍不得自己這樣年輕的狀态罷了……
将兩位鎮守的反應盡收眼底,劉鎮守又看向南賦榮,此刻的他依舊神色平靜,也沒有什麽表态。
劉鎮守默默收回目光,開口道:“所以,情況已經很明朗的。”
“大家還是盡管整理好自己犯下的罪孽,交代好後續接手的人,一起去京城請罪吧。”
兩鎮守對視一眼,站起身來,“對,此事宜早不宜遲,還要盡量趕在七殿下回京之前,若是陛下處置我們,說不定還會念幾分舊情,而且那位對血祭法也不是很排斥,處罰上也會輕上幾分。”
說到底,他們這些事情只要不鬧大,鬧到人盡皆知,沒有人會管他們,說不定,其他勳貴比他們做得更過分呢。
畢竟,誰會真的覺得那些普通人和他們一樣呢?他們護衛大乾百姓的安全,那百姓們犧牲幾條性命幫一幫他們崇敬的鎮守,又有什麽不對呢?
這些年他們或直接或間接救下來的人命都不知道是血祭的多少倍……
可惜啊,新上任的皇帝不喜,那他們自然便要負荊請罪了,兩鎮守搖搖頭,只希望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燒到他們身上時能稍微輕一點,畢竟,沒了血祭法,他們的狀态可要比現在差得多了。
這樣想着,兩鎮守已經在心底盤算着自己有哪些溫補的大藥了,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很多,突然,身後傳來劉鎮守平靜的聲音,“此番前去京城請罪,你我還不知道要耽誤多久,而且等血祭結束,以我們的狀态,也該輪到那些繼任者接手了。”
“所以,趁着這次機會,就直接讓他們繼任吧,也省得我們再跑一趟。”
雖然兩鎮守心中都隐隐感覺有一絲怪異,但是,劉鎮守這話說得完全沒有問題,所以兩人只是稍作思考便點頭應道:“是這個道理。”
“如今已經惡了那位七殿下,別的事情自然要處理圓滿。”
說着,兩鎮守離去的腳步越發匆忙。
可是,此刻,劉鎮守和南賦榮卻是沒有動作。
片刻後,南賦榮抿了口茶水,“劉鎮守還不回去收拾嗎?剛剛不是還說要動作快些嗎?”
劉鎮守輕笑一聲,“不着急,在這陪南鎮守聊聊天,免得……之後聊不到了。”
南賦榮喝茶的動作一頓,将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故作感動道:“未曾想到劉鎮守竟如此關心我,不過你放心,就算血祭結束,一時半會我還不會死。”
“你知道我說得不是這個。”
劉鎮守輕聲道:“這一次,不止你會死,我也會,那兩位也會。”
“七殿下不會放過我們的。”
南賦榮眉梢微挑,沒等他說什麽,便見劉鎮守看着他,“你也不會讓我們活下來,對嗎?”
“那個考驗,七殿下已經以最完美最快速的方式通關了。所以,我們這群原本要和七殿下對上的棋子,也到了該銷毀的時候了。”
“從一開始,就是你故意拉我們下水的,對不對?”
南賦榮忽地笑出了聲,笑聲裏是從未有過的暢快,甚至是笑出了眼淚。
他抹了抹微濕的眼角,開口道:“我可沒有故意拉你們下水,是你們自己克服不了內心的貪欲。”
“我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劉鎮守緊握拳頭,“我們就算要死,也該是陛下或者七殿下來判決我們,。”
南賦榮笑着點點頭,壓下喉中的笑意,“是啊,所以我剛剛沒有插手。”
“不過,我很好奇,既然你猜到了我不會允許你們繼續活着,那為何不跑呢?甚至今日還來聚會?劉鎮守竟突然有這樣大的覺悟?”
劉鎮守微嘆口氣,“怎麽不想跑?跑不掉罷了。”
七殿下的耳目遍布大乾,他南賦榮的眼線又怎麽不是散布五州呢?五州名為他們五人鎮守,可實則真正主導的一直是南賦榮,只是他不屑插手過多罷了。
劉鎮守心中感嘆,到底是和陛下奪位失敗後尚能活着,而且還過得不錯的存在,這些年,他們都太小看對方了。
“那兩位……”
南賦榮輕聲回道:“自然跑不掉。”
“既然你們都說要回京請罪,我自然要幫你們實現這個願望。”
“那涼晟州鎮守?”
南賦榮搖搖頭,“我當真不知。”
劉鎮守有些恍惚,輕聲道:“連你也不知道……”
他頗有些真情實感地說道:“咱們這位七殿下可真是神通廣大,這麽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劉鎮守看向對方,神情感慨,“我還以為是你故意培養七殿下。”
南賦榮身體放松下來,倚着靠背,神色帶着幾分回憶與感嘆,“我也沒有想到,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我的确想要培養他。”
“或者說,考驗他。”
“本來在我的計劃裏,五州該是被一州一州地攻下的,中間說不準他還要來求助于我,我再給他說些高談闊論,把他哄做我的弟子,教育他,培養他,直到他順利通過我的考驗,接手我的遺澤。”
南賦榮頓了頓,“當初的結果,我不認,我覺得我不比他差,這皇位合該由我來坐,我還想再和他争一争!”
“只是……歲月不饒人啊。”
南賦榮搖搖頭,“不過,既然我做不了,那我就讓我的學生來做,總之,我絕對不會輸給他!”
說到這,南賦榮扯了扯嘴角,那抹笑容裏有自嘲也有無奈的欣喜,“可是,我才剛留下一道題,小七他就直接把整個題面掀翻了。”
“就這麽幾步,就只是這麽幾步。”南賦榮繼續道:“而且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可直到現在,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他的全部謀略。”
劉鎮守就這麽看着他,傾聽着,忽然開口道:“你不生氣嗎?他沒有按照你的計劃走,害你白白謀劃。”
南賦榮微愣,随後搖了搖頭,“不,不,我不生氣,我怎麽會生氣?我很開心,這才是真正的天驕該選擇的路,天驕本就是不走尋常路的,天驕本就是要碾壓普通天才的。”
“而小七更是未來的皇帝,哪能順着臣屬的思維走?”
南賦榮笑了,笑得很燦爛,“小七和他那個只會投機取巧的爹不一樣,他是真正的天驕,是最該坐上那個皇位的人。”
“我永遠不會服他,但這一次,我認輸。”
“不過,我也只會向秦元禹一人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