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
那一日聚會過後, 李成便時不時來找秦元禹聊聊天,然後便邀請他一起去酒樓聚一聚。
秦元禹有時拒絕, 有時應允。
今日,又收到了李成的邀約,秦元禹沉默了一瞬,搖搖頭,對着李成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千戶,今日家中還有事……”
倒也不完全是推辭, 他的确有事。
那些奏折又要他自己來批了,先前還能推說不适應兵馬司的工作, 還需要時間調整,現在他在兵馬司也待了快一個月了,這個理由就不管用了。
而且他還把自家劍術老師晾在皇宮裏那麽久,只每日固定送些木料當賠罪……
想到這,秦元禹暗暗嘆了口氣,這種打好幾份工的日子, 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他已經開始想念那素未謀面的靈山了。
幸好,還有小昏給他的點數撐着, 每日都拒絕批閱奏折并來兵馬司摸魚,昏庸,這可真是太昏庸了。
……
回到宮殿, 秦元禹剛想要洗漱休息, 書案上被擺在正中央的幾份奏折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麽早便送來了?只是,看起來不多啊。
秦元禹順手拿起一張, 想要簡單翻閱幾下,片刻後, 他的神色漸漸變得怪異,又看了眼奏折上的名字,秦元禹心中越發古怪。
這是施永明遞上來的。
裏面不是什麽時事案件,而是一起十一年前的□□調查案,而且是由刑部辦理的。
施永明遞上這個事情做什麽?
十一年前?
這個有些特殊的時間讓秦元禹一下子便想到了齊況,而且這個調查案,還正好就是李成辦的。
秦元禹心中疑惑,合上奏折,随手又拿起了一張,打開一看,齊況?!
秦元禹更驚訝了,齊況給他遞什麽奏折?
将上面的內容全部看完,秦元禹心中也是一驚,空的?
是被偷走了?還是那根本就不是柳如茵真正的墳茔?還是說……柳如茵根本就沒死?
将這張奏折合上,秦元禹又将剩下的奏折全部打開,剩下的倒也還好,全是裴少賢遞上來的折子,裏面是向他彙報的一些近期的事情罷了。
羅玉散一案結束後,裴少賢便被調離了大理寺,品階沒變,只是被調到了督察院,也不知道他又腦補了些什麽,每日都往自己這裏彙報各大臣的動向。
将上面的消息都看了一遍,秦元禹還是按照往日的話來回複——八卦很好看,但不要再遞了。
上面沒什麽重要的消息,每日的八卦倒是不少。
将這些奏折處理好,然後将施永明和齊況的兩張奏折放到一起,秦元禹眉頭微皺,思考了很久,試圖想清背後的真相,終于,他放棄了。
他又不是偵探!
齊況自己要調查的事情,就讓他自己頭疼吧。
這樣想着,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朱筆,在齊況的奏折上,将施永明彙報上來的內容一字一句地複制上去,最後還備注了消息來源。
落下最後一個字,秦元禹滿意地點點頭,又在施永明的奏折上畫了一個圈,代表已閱後便将筆扔到了一旁。
施永明這人太愛腦補了,能少寫點就少寫點,否則還不知道被他猜到哪裏去。
洗漱好後,躺在床上,秦元禹開始思考接下來的事情,兵馬司的事情他已經差不多熟悉了,這段時間,他也見識了不少東西,被那些老兵帶着懂得了不少潛規則,也認識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
也讓他覺得這個他生活的京城真正開始鮮活起來,不只是皇宮內的争鬥,也不只是大臣們的競争,是更活躍,更廣泛,更具體的京城。
因此,他更佩服大哥了。
後續的政策慢慢推行下來,早已經沒有人支持羅玉散,那些武者也都紛紛找了大夫來看,京城裏新的事物開始浮現,漸漸地也沒有多少人再關注羅玉散這件事了。
影響默默消弭。
當初只是覺得政策完善,此刻卻覺得頗為精妙,一環扣一環,每一步都精準把控住了大乾百姓的心理。
日常感慨一句怪物天才後,秦元禹開始思考另一件事,李成的事情,他要不要和三哥說一聲?
念頭剛剛浮起,秦元禹便瞬間打消了這個想法,三哥現在還在配合北橋那邊,對玉羅教進行追擊,這種小事就沒必要影響他了。
一個千戶罷了。
……
又是一次聚會邀約。
其實秦元禹回去之後還是有事情要做的,但是,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忙……秦元禹心中一動,對着李成點點頭,說道:“好。”
總得放松放松吧。
而且,李成此人雖然野心不小,但相對的,在他們面前也會更親和,完全沒有什麽領導架子,還經常會傳授給他們不少經驗。
那些百戶們雖然各有各的心思,但總體來說都是好人,懂得明哲保身的好人。
偶爾來一場聚會,還是挺放松心情的。
只是,這個想法在包間門被猛地推開時瞬間消散了。
“李成,李兄弟,怎麽你們聚會不叫我啊?是不是和我生分了?”
門口,一個面容粗犷,身形頗為魁梧的男人,臉上還帶着些許醉酒的潮紅,頗有些怨念地開口道。
剛剛坐下的秦元禹:?
這是什麽情況?
他下意識看向坐在首位的李成,卻在他臉上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仇恨,只是那縷情緒很快便又消散了,重新變回最開始的好老人模樣。
在秦元禹的注視下,李成态度自若地起身,走到男人身邊,笑着說道:“吳指揮使,下官今日只是和下屬們小聚一場,這種小聚會怎麽配得上讓您來呢?”
話語裏帶着谄媚,語氣卻頗為平靜,仿佛根本不在意般。
吳暢沒注意這一點,他已經有些醉了,這才不管不顧地沖到李成的聚會這邊,想要問個清楚,見李成給了理由,才點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跟我生分了呢。”
說着,他就要拉走李成,“走,我在那邊還有個酒會,一起去喝點?”
将這些全都收入眼簾的秦元禹越發好奇了,這個指揮使看起來對李成很親近的樣子,但是李成……似乎并不喜歡他啊。
而且,還有恨意。
恨什麽呢?
這個指揮使曾經對他下絆子了?而且,剛剛那層恨意也太淺顯了,他都能捕捉到,更別說那群人精百戶們。
他扭頭看向其他人,卻發現其他人一臉見怪不怪,見秦元禹看向他們,還對着秦元禹安撫性地笑笑。
其中一個離他近一些的百戶湊近,低聲說道:“別擔心,千戶他沒事的。”
秦元禹點點頭,心中的疑惑卻是更加濃了,若是真的野心勃勃之輩,都能把自己的野心很好地隐藏起來,怎麽會隐藏不了自己的恨意呢?
還是說,他要拉他們全部下水?
可是,比起拉他們這些下屬,他卧薪嘗膽幾年,借着指揮使的青眼,平步青雲,不是更适合他嗎?
李成那邊還在勸,可是,醉鬼是勸不動的。
見李成不動,吳暢一把推開李成,大步走到主位,然後将李成拉到他的下位,還t自認為頗為體貼地拍拍李成的肩膀,說道:“你不去,那我就來你們這邊。李兄弟,咱們誰跟誰啊,千戶裏我最看好你,未來還指着你接手我的職位呢……”
“對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娶妻啊?看上我哪個女兒直接跟我說,我可以當場拍板做主。”
李成臉都快笑僵了,秦元禹更是頗有些驚訝,這指揮使對李成不是一般的信任和喜歡啊……
但是這性格太獨斷,也太專橫跋扈了些,而且,看起來還有點蠢,也不知道是真看不懂李成的推诿,還是僞裝的。
難怪李成不喜歡他。
而且至今都未娶妻,大概是提早做切割……看來,李成早就猜測這個指揮使未來不妙啊。
只是,又一次出乎他預料的,在吳暢落座後,其他百戶反而一個個湊到吳暢身邊,打趣起來,看起來倒是頗為親近,時不時還扯上李成,大概都是些捧着吳暢,然後催促李成娶妻之類的話。
秦元禹:……?
這又是什麽情況?
那些百戶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在作假,可也不像是背叛了李成,看他們的樣子,似乎還覺得自己在為李成好。
此刻的秦元禹徹底懵了,他感覺自己像是在看一部一波三折的戲劇,動不動就是一輪反轉。
這也太混亂了。
被輪番打趣下來,李成臉色都有些難看了,只是一直在強行壓着,剛想再扯出一抹笑意,餘光卻突然瞥見正一臉懵的秦元禹,心中一動,剛想說些什麽,想了想,又默默咽了回去。
秦元禹自然注意到了李成的視線,只是還以為他會把自己扯進來,以求自己能夠抽身,但是,沒有。
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收回目光。
沒人搭理他,秦元禹自然樂得躲在角落裏看熱鬧,只是,李成卻不知道因為什麽,情緒很快平複下來,随口幾句便将幾人的打趣全都推了回去,然後又是幾句話就捧得吳暢多喝了好多酒。
見吳暢醉倒了,李成臉上笑容不變,站起身,去了外面一趟,很快地,他又回來了,只是這次,有個人跟在他身後一起進來了。
見吳暢醉倒在地,那人半點驚訝也沒有,徑直走上前,将吳暢扶起來帶走了。
見吳暢離開,秦元禹一臉意猶未盡,戲劇結束了。
這一夥人真是有意思。
吳暢被人帶走,氣氛一下子凝滞下來,其中一個自認和李成關系不錯的百戶剛想開口說些什麽,李成便先笑着說道:“今日這局便先散了吧。”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都沒說什麽,只是收拾收拾,站起身便離開了。
見狀,秦元禹也要起身離開,卻被李成攔住,“張兄弟,麻煩稍等我一會。”
幾個要走的百戶也回頭看了他兩一眼,但還是什麽都沒說。
今日的事情,已經是他們多管閑事了。
這樣想着,幾個有些醉意的百戶頓時清醒過來,心中暗自懊悔,千戶和指揮使的事情,他們這些人跟着瞎摻和什麽,吳暢雖是指揮使,但他們的直屬上司可不是他啊。
下次可得少喝點了。
這樣想着,其他人走得更快了,頗有些落荒而逃之意。
欣賞了一會他們慌忙逃走的身影,秦元禹收回視線,轉頭便看到李成一臉探究地看着自己。
秦元禹不在意,“李千戶留我是想做什麽?”
李成沒回答,只是反問道:“張百戶不害怕嗎?”
“害怕什麽?”
秦元禹的反問,說得李成一愣,他恍惚片刻,随後輕笑一聲,聲音裏帶着些許釋然,“是啊,有什麽好害怕的……”
這就頓悟了?
秦元禹有些無語,站起身,“若是李千戶沒有別的事情,下官便先走了。”
他還有好多奏折沒批呢,兵馬司的事情得放一放了……臨近年關,大乾的事情不少,得找個時間跟三哥說一聲,讓他撤了我這個百戶。
秦元禹暗自思索着,突然,“自然是有事的,張百戶不要急。”
秦元禹回頭看去,臉上帶了些許不耐,“李千戶有事不妨直說。”
不要再當謎語人了!
李成頓了頓,“今日的事情,張百戶不好奇嗎?”
秦元禹遲疑片刻,決定暫時鴿掉今天的奏折,回身再度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直接道:“還挺好奇的,李千戶講講?”
他這番動作,行雲流水,頗為自然,倒讓李成有些哭笑不得,他這邊一臉嚴肅,對方卻是好像在聽八卦般随意。
他輕咳兩聲,開口道:“張百戶知道如今的兵營已經被分為兩派了嗎?”
秦元禹頓了頓,登時站起身,說道:“李千戶告辭。”
李成一愣,連忙伸手攔住對方,“張百戶剛剛不是還打算聽嗎?”
秦元禹一臉認真,“我只是想聽個八卦而已,不想摻和這種事情。”
若是說李成的事情,秦元武還有可能不知道,但是軍營分的派系,秦元武必然知情,既然對方沒有出手解決,那他也不想多聽。
他想走,李成卻不放,“跟那些無關的,那只是個背景,況且,只是聽聽而已啊。”
秦元禹:?
“……李千戶為何這麽執着地想說給我聽?”
秦元禹一臉戒備,李成聞言卻是一怔,随後尴尬地搓了搓手,“一開始只是一個想法,可後面張百戶一直拒絕,我就,就……”
秦元禹:……
一番拉扯下來,兩人相視一笑,彼此之間倒是都坦誠了些。此刻再看李成,秦元禹反而開始懷疑起自己最開始的猜測了,他真的是自己最初所想的野心勃勃之輩嗎?
他沒再多想,又坐回去,坦然道:“我可以聽一聽,但是,派系的事情我是不會參與的。”
李成點點頭,“放心,張兄弟,不會害你的。”
“再說了,你背後肯定有人,就算我想害你,也做不了什麽吧。”
他本來只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卻沒想到秦元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所以,李千戶,謹慎些。”
李成動作一頓,點點頭,“其實最開始,我并不是軍營中人,過去我在刑部當值,而且,前途還不錯,我的上司很賞識我,我也不負他的期望,辦下了不少大案,而且都辦得很漂亮。”
“可是,後來,等我辦下一個案子,以為會等來晉升的消息,卻沒想到,等到的卻是調到軍營的調任。”
“我沒有門路,自然只能接受,于是便在軍營重新開始。”
“吳暢……”他話語一頓,對着秦元禹解釋道:“就是剛剛那個指揮使的名字,一開始,他對我很是重用,我也很感激他,彼此關系也不錯,但是……”
他又是一頓,眼底閃過一絲恨意,這縷恨意同樣被秦元禹捕捉到,但是,比起剛剛的,這抹恨意倒有幾分故意的意味。
秦元禹心中一動,表面卻默不作聲,繼續等待着接下來的話,“……但是後來,通過某個渠道,我才發現,當初将我調離的,害我的仕途重新開始的人正是吳暢。”
這一番話,又有些野心的味道了。
但是,對不上,這和對方剛剛的行為對不上。
而且,在施永明的奏折裏,他懷疑,當初是李成自己有意往軍營發展。
現在,在李成口中,又變成了他無意調任,只不過被吳暢強行帶離,于是開始恨上了吳暢。
雖說施永明和自己有些龃龉,但比起這個看不清虛實,行為前後矛盾的李千戶,秦元禹還是更相信施永明的判斷。
……
後面聽完全部內容,秦元禹簡單安慰了對方幾句後,便各自告辭了。
回到家中,李成松了口氣,直挺的脊背一下子就塌了下來,仿佛徹底放松下來。
下一秒,一道女聲突然響起,聲音平靜,“今日你又沒有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李成動作微頓,沖着對方讨好地笑笑,“我後面不是很快改正了嘛,而且,他們都沒有懷疑我。那個張元,我也很快跟他解釋了……”
說着,他自己又有些不确定,“但那個張元……看起來還挺神秘,我也不确定他有沒有信。”
女人聲音依舊平靜,“沒關系,只要他不插手就行。”
李成點點頭,站起身來,朝女人的方向走去,伸手,将對方攬入懷中,“抱歉,今日是我的錯。”
“是我沒有控制好情緒,沒有保護好你,更沒有保護好你的墳墓。”
聞言,女人動作一頓,推了推李成,話語裏頗有些嫌棄,“我又沒死……”
“挖了便挖了,他還能把我找出來不成?”
李成沒在t意,又黏了過去,輕聲說道:“如茵,二十五年前的滅門之仇,十四年的颠沛流離,這些我們一定都會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