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秋的記者,和葉小樓之間,過去并無交情。
秋墨染傾向于偏幫葉小樓,其原因大致有二:一則是易曉風昔日留下了那麽一個伏筆,令他幻覺葉小樓乃是一位進步青年的保護人。二則是進步青年和進步青年之間,天然會産生惺惺相惜的感覺。
秋記者其實并不算十分進步,他是游走在社會夾縫之間的一個讒佞之徒,典型的蠅營狗茍之輩。
不過,他的內心深處還是以上進和熱血自诩,只不過,礙于時勢,為了求生,為了做好自己的職業,他不得不随波逐流、委曲求全罷了。
其實,秋記者完全可以不吃這碗記者飯,那樣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熱血上進青年,但他根本就不考慮放棄記者職業的問題。
骨子裏,他就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家夥,自以為內心熱烈外表腹黑,其實,他舍不得放棄關于普利策星光大道的那些幻想。
就像絕大多數的潑婦都自诩自個兒刀子嘴豆腐心一樣,其實,她們骨子裏就是個暴躁而缺乏自我節制力的沒涵養潑婦。
世風如此,秋記者也就沒能免俗,他也不想真正脫俗。
他相信葉小樓和他乃是同一類型。
當記者會順利結束之後,他追了上去,想尋求一個和葉小姐單獨說話的機會。
卻被尹家軍的衛兵們荷槍實彈,硬生生攔了下來。
在葉小樓的背影徹底走出他的視線之前,秋記者大聲疾呼道:“葉女士!請留步!我有個天大的秘密。要單獨告知于你!這保證不是一次新聞采訪。”
秋墨染也是急火攻心,他一時忙亂,口不擇言。
這番話大聲喊将出來,一時間語驚四座。引得衆人紛紛側目。
正在陸續告辭立場的記者和嘉賓們,都忍不住停下了離開的腳步。
大家都回過頭來,想看看究竟會有怎樣一個“天大的秘密”。
不過,大家随即也就回過神來,此人既然揚言說那是個天大的秘密,自然不會當衆說出來……繼續将此人圍觀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一番之後,慢慢地也就散了。
當大衆陸續散去時,仍然有不少人回頭流連,念念不忘的再三回望這位語出驚人的秋記者。
這時候。易太太的臉色也就顯得有點不那麽淡定了。
不過。她自忖自己并沒有告訴姓秋的任何實際細節。她只不過吩咐這個記者按指定的方式提問而已,這談不上一個“天大的秘密”,對方應該另有所指。并不針對着今天的采訪活動。
于是,易太太雖然好奇,也稍感不安,卻強自按捺下來,微笑着旁觀着,沒有插嘴,靜靜地看着葉小樓究竟要如何發落此事。
負責會場秩序的,乃是尹家軍旗下的一位營長,以及由他部署在會場周邊的兩個排兵力。
這位營長并不是昔日曾經将一匹老馬借給小樓騎乘的那個張營長。
張營長所領的部隊,乃是文山縣尹家軍中的主力精華。此刻留鎮文山縣總舵,并未來到秀山鎮。
負責秀山鎮保安工作的營長姓譚,川北人氏,精于騎術和槍法,乃是尹家老太爺在世之時,随侍于老太爺身邊的一名馬弁出身,對尹氏的忠誠度滿格,從十來歲,到四十來歲,擁有着近三十年的深厚資歷,此人乃是尹家軍中最資深的一位家将。
譚營長沒有征詢葉小姐的意見,直接喝令了幾名士兵,将秋記者押了下去,拘禁起來等候發落。
罪名是擾亂會場保安秩序,圖謀不軌。
當一個班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撲上前來,将秋記者用槍托打倒在地,然後橫拽豎拖,生拉硬扯着帶離現場時……
葉小樓也一度駐足回望,她倒也曾考慮過制止尹家民團士兵的暴行,将這個眼鏡記者帶到某個獨立的房間裏去,仔細問問。
不過,最終她卻沒有這麽去幹。
這麽冒失的話,很可能掉進又一個新的泥坑。
秋記者所謂那個天大的秘密,無非三種可能性:也許他根本就是嘩衆忽悠來的,也許有個毫無正經意義的荒唐大八卦,也許,也有一點正經機密的可能性,不過,最後這種正經可能性,一點都不大。
倘若正經有事,哪有像他這麽瞎咋呼的道理呢?
于是,葉小樓稍稍回顧之後,她沒有走過去詳細盤查此事。她略一思忖,便無視了這個抓狂記者,拉着軍長太太的手,離開了會場主席臺,回到幕後。
在後臺休息室裏,易太太坐了下來。
葉小樓将她的手丢開,坐在軍長太太的對面,小心發問道:“這只镯子看上去很有來歷的樣子!送給我不大合适吧?”
易太太笑道:“這只镯子并不值錢,但是,易軍長卻是寶貴得很,他很是看重此物,你只管放心将它戴在手上,易軍長瞧在眼裏,自然會對你更好一些。”
葉小樓的心裏更加迷糊起來。
難道易家這位當家大太太還真是個聖母級別的河蟹大使?她這是促成好事的一番純善之意?這樣的态度很不科學啊!民國大太太難道不應該把小姨娘一個個恨得牙癢癢的嗎?然後動不動送點有毒的糕點給人吃什麽的……小樓看過的那些家鬥戲,其游戲規則和基調氛圍,大抵皆如是。
現如今,易家軍長太太全然不落那個傳統窠臼,這反倒令得小樓心中迷亂起來。
她又不是真的要做姨太太。
小十四對于老大應該背誦的那些阿谀馬屁臺詞,與葉小樓無關。她背不來,也根本沒必要去走那條道兒。
三年之約期屆滿之後,小樓肯定早已遠走高飛。
她才不會傻傻的呆在三年後的成都城裏,靜靜候着易劍庵的花轎隊伍趕來迎親呢。
那麽。應該如何應對大太太付出的這片盛情籠絡之意呢?
還是不要奢談封建大家庭的妻妾關系為妥,談談工作、談談事業,再談談明星志願吧!
小樓心想:對方事前不可能沒有做過摸底調查。
既如此,對方本應當默認葉小樓乃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黑幫分子,同時又是個一心往上爬的明星抱負懷有者。
小樓倘若溫柔賢惠,識得各種傳統大體,在大太太的面前積極扮演起乖覺小姨娘的角色來,反倒蹊跷了。
“我還是得魯莽任性一點才好!”
這時候,小樓忽然想起……作為一心往上爬的明星抱負懷有者,她應該是不滿足于僅僅在成都地區竄紅的吧?她應該志在上海灘。志在大中華……那麽。對于膚淺想上位的葉小姐來說。貌似……對于易軍長應該持有一種過河之後拆橋的不良企圖,這才合理。
她只是在步入星光大道的前期,利用利用易老爺而已。
對了!對方夫妻兩個最為擔心的事情。應該就在這個關節上面!
這樣一想,易太太為什麽主動示好,要懷柔拉攏葉小樓,這倒也就十分說得通了。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麽……
那麽葉小樓應該将讨論的焦點集中在這個主題上面才對。
當然,沒必要因為一只破镯子就感激涕零,掏心掏掏肺地表忠心,獻殷勤,力證自己日後一定不會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那樣的表演實在太假,完全不符合人之常情。
請按照人之常情來演吧!
那麽……人之常情又該是怎樣的呢?
首先,小樓應該略有其不安和抵觸的一面……她應該随時害怕軍長太太會害她才對。
其次。應該跋扈貪婪,一味的想上位,她應該膚淺自以為自己很有魅力,遲早可以碾壓易氏原配大太太才對。
最後,她還應該矛盾猶豫,既舍不得丢開易老爺,卻又不甘心一輩子止步于易府這一驿站……在兩者之間徘徊不定。
必須流露出徘徊不定的樣子才好。
若是表達得過分清晰,顯示出心中早有成算的樣子的,對方就要動起殺機來了……當你徘徊的時候,對方才會熱衷于拉你一把,用力把你拉向“更好一點”的那條路上去。
軍長太太目前所做的,正是一個拉的動作,相信日後還會繼續拉個不停,這樁福利不容當面錯過。
這一切都需要葉小樓搖擺不定,才可望順利達成。
于是,小樓将手上的那枚镯子捋了下來,雙手捧了,端端正正的擺在面前的梳妝臺上……這次記者會的會場,其實是個戲臺子,幕後的休息室,其實就是昔年的伶人候場化妝的後臺。
自昔日秀山鎮李府遭到血洗和焚毀之後,這裏再也沒有戲班子來過,于是就被整修成了大會用的禮堂。
葉小樓和易太太兩個,坐在休息室裏,勾搭着大姊小妹間的倫常情誼,其實就像是兩個京戲演員,正在化妝間裏談天。
“這份禮物太過貴重,此刻,我暫時還受不起!”
小樓并沒有将镯子硬塞回大太太的手中,她只是将此物取了下來,放在自個兒的面前,然後裝b表示不能要。
這樣的表演想必算是恰如其分的吧!
嗯!這東西,據說是軍長老爺所愛之物,誰戴了它,便會額外獲得老爺的喜愛和寵溺,我很想占了這個便宜,所以,我沒有誠意将此物真的交還對方。
但我也不願意就此被此物死死地束縛住了,将終生鎖定成四川大帥家裏的老十四,排名這麽靠後的,這很不符合大明星無限成長的遠大理想。
所以,我裝b,假裝推卻不受,卻偏又不肯真的将它交還。
葉小樓自以為此計無懈可擊。
易太太卻是個十分老練的當家太太,二十二世紀的科學人類,在腹黑和心機領域裏,根本就不是1920年代地主婆的對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