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霜兒和陸副官一行人趕到華西醫院的時候,尹公館的廚子于管家獨自跑到青石橋買菜去了。
柳霜兒和陸副官被易家大帥府的韓副官,帶着衛兵們擋在門外,沒能順利獲得少帥的立即接見。
易少帥的手術已經做完,麻藥的作用期剛剛過去,他蘇醒過來,半躺在床頭上,正在聽取部屬們的彙報。
春熙路方向負責戒嚴的警察們,不斷送來新的報告。
但是這些報告浮于官樣文章形式,根本看不出來尹公館裏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易曉風感到有點焦灼。
他對路明珠小姐的印象很好。是她牽着他的手,一路陪伴和引領着他,順利穿越了死亡的幽谷,然後,安然躺卧在溫暖舒适的病床上面。
呆萌天真的護士小姐,在某種意義上,還真的有點像個天使。
易曉風并不覺得自己是個惡魔,不過,他作為督軍府少帥,天生擁有着殺伐果斷的剛烈個性,同時也手绾着動辄可以槍殺若幹嫌犯的鐵血權柄,他在昨天已經親手開槍射殺了兩名不合作的魂淡,包括一個大和尚,和一個加拿大醫生。
雖然易曉風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亂世必用重典,只有使出雷霆手段才可以有力震懾江湖宵小,雖然那個和尚和外國醫生死得稍微有點冤枉,不過,他們的死亡十分有利于成都治安大局向好的方向發展。
倘若主事者性子仁懦軟弱,縱容各種不法分子嚣張妄為的話,世态亂象會更加難以整治,枉死的人将會更多很多。所以,殺人有時候是為了救活更多人的性命。這件事情的性質,和以武止戈差不太多。易曉風相信自己并不算一個邪惡兇殘的軍閥屠夫。
但他畢竟只有十七歲。
這是個青春叛逆的年齡,在這個年齡段裏的青年男性。往往是充滿各種內心矛盾的,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是在不斷地拷問自己,充滿各種自疑,各種哲學思辨。就好像精神分裂病人似的,年輕少帥的內心,有兩個立場不同的靈魂,正在不斷的互相激辯。
一個聲音說:你做得很對!不要在乎背上惡名,不要擔心被人诽謗!堅持你的本心,放手去做吧!你的出發點,始終是為了少年自強。成都和四川自強,乃至于中國自強。另一個聲音卻在嘲諷着說:古往今來,多少暴君多少酷吏。都是這樣忽悠自己的,結果呢?這些人的下場又如何了呢?“正義!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你分明就是自欺欺人,你就是假借着要做一番大事和好事的借口,趁機發洩你那胡作非為的本能沖動罷了。
在諸如此類的內心掙紮當中,這位十七歲的大男孩感到很難獨力自助擺平自己的心中矛盾。
與良師益友進行八卦探讨。是一條很好的宣洩出路,可是,在易少帥的身邊,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位良師和益友,他剛剛從海外歸來不久,在四川成都周邊的地界上。暫時還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信賴的好基友。
唯一不用見外的長輩,只有他的父親,督軍府大帥易劍庵大人。可是。這個父親大人,他是個老粗,而且,他分明就是個為了第二軍利益不顧一切的瘋狂屠夫,殺了人之後埋都懶得去埋的。曉風不大瞧得起他這個素質苦不夠高的舊式軍閥老爹。他自忖沒有辦法為父親洗腦。所以他連勸谏的話,都不想費事去跟他老人家多說。
易曉風相信他的老爹多行不義必自斃。遲早就會落得個董卓、呂布之流的失敗下場。曉風覺得自己必須努力為四川做點什麽,他必須抓緊時間,大展一番宏圖,為四川和成都奠下一番十分不俗的工農商業,以及醫療衛生教育事業,并在行政治安等等諸多方面,樹立一番極大的政績出來,只有這樣才能令易家父子兩代人,被歷史和當代輿論,定義為功大于過的一代民國名将……倘若不趕緊為此努力的話,易大帥身敗名裂只是遲早的事情。
既不能和父親交心,也沒有良師益友在側扶持,這時候,呆萌天真的路明珠小姐,作為一個虔誠的修女和專業的小護士,在十七歲內心充滿掙紮感的易少帥眼裏看來,她還真得有點像個天使。
易曉風這一夜一直堅持着将路明珠安排在他的身邊。
作為修女和護士,路明珠沒辦法推辭,也根本沒想過要予以婉拒。
鄧九材作為路明珠的保護人,他寧死不肯離開路小姐身邊半步,于是,韓副官在病房角落裏,也為這位土匪大叔安頓了一張椅子,一盞清茶,和幾份隔夜的舊報紙。
韓副官知道這位土匪大叔已經擁有着丹巴縣團防保安部隊營長的軍銜和官職,不過,對方既然沒有穿着軍裝,而是穿着青衫和草鞋,那麽,韓副官便依舊以土匪的規矩與之相待。
土匪雖然嗜殺,也喜歡劫財劫色,但是作為江湖好漢,他們比較注重義氣然諾。
只要對方作出正式的承諾,那就可以給予短時間內生效的絕對信任。
“鄧九爺!”韓副官抱拳行禮,一本正經說道:“病房需要安靜,容不得好幾名衛兵荷槍實彈地擠在裏面。原本應該請您到外面去候着,可是呢,念着九爺在江湖上素有聲望,您既然執意要守在這裏,那就繼續守着吧。”
“可是!這麽一來,我便安插不進來更多的易家衛兵了。”韓副官環視周遭,病房裏的空間實在是有些局促狹小。“所以,鄧九爺!請您斟酌!您要麽自覺走出去,把這個位置留給我易家衛兵值守。要麽,您就得向我擔個保——保證能夠比衛兵們所做的更好,更仔細地擔負起保安的責任來!”
“您可不敢只照看着你家路小姐,全然不管我家少帥的安危啊!”韓副官重點強調了這個意思。
鄧九材攤開手,無奈道:“我赤手空拳,恐怕再有本事都沒法施展吧!”
韓副官笑道:“想要你的槍?沒問題!我立即可以還給你。你能向我做出承諾嗎?不惜一切的盡力保護我家少帥,絕不偏袒着你家路小姐!”
“那當然!”鄧九材站起身來。拱手行禮,莊重承諾道:“此乃份內之事,我鄧老九說話算數,既然答應了,那就必須全力以赴!”
于是,這位韭菜大叔得到了他的莫辛納甘步槍,以及數十發子彈串起的一根咔叽布制子彈帶。他将子彈帶斜斜挎在肩頭,将蘇式狙擊步槍平放在膝頭,坐在椅子裏,認真擦拭起來。
看樣子這厮雖然出身于土匪山寨。卻也是個愛槍如命的職業槍手。就土匪大叔擦槍的動作看來,這是個軍事素養很高的老手,韓副官登時對他大感放心。他退出病房,将房門輕輕的掩上。
病房裏只剩下易曉風、路明珠、鄧九材三個人。
曉風看完了成都警察署送來的最新報告,他對尹公館發生的事情感到迷惑,同時也擔心着葉小樓的性命安危。
就報告中顯示的內容看來,在這一天的黎明到來之前。葉小樓帶着兩個人,騎着德國人提供的新式摩托車,硬闖了警戒線,然後,尹公館和杜公館方向便爆發了激烈的槍戰。
槍戰結束之後,各種後續報告依然繼續不斷地呈送過來。
葉小樓似乎忽然改變了她的立場。臨時倒向了第四軍杜軍長的陣營……對于易家來說,這可不是個好消息。
四川目前的軍情局勢,乃是成都第二軍與重慶第三軍分庭抗禮的均衡局面。在這個微妙的天平上。盤踞于成渝兩地之間的杜家第四軍,乃是決定天平搖擺方向的第一個大砝碼。易劍庵和劉德凱都在着意拉攏此人。
除了第四軍之外,還有一個分量僅次于資陽第四軍的危險砝碼,那就是龍家第一軍的殘部,以及葉允常身後留下的數萬名西部馬賊勢力。
龍克誠之子龍家駿帶領的第一軍殘部。根據線報,已然和葉氏西部馬匪成功合流。
龍家與易家仇深似海。龍家駿是絕對不可能被易家拉攏的。但是,重慶王劉德凱卻和龍家父子沒有結下過任何宿怨,甚至在龍克誠勢力遭到驅逐之後,劉軍長還公然站在廣州革命政府的立場上,為龍家第一軍說過些同情和悼念的好話。龍家第一軍殘部,看上去,那是很可能倒向重慶方向的。
關于這一點,易大帥早就予以了極大程度的重視。
易劍庵曾經多次叮咛過易曉風:務必不能讓葉小樓倒向重慶方面!能把她收為易家第十四房姨太太的話,那就最好不過!倘若不能,便應當及早鏟除。鏟除此人的方式,必須謹慎而巧妙……倘若失手或者落下确鑿的把柄,只會令葉氏馬匪進一步倒向重慶方面。
所以,殺死葉小樓不是不可以考慮的,但是唯一正确的殺人手法是:禍水東移。務必要将此事做得好像重慶方面下的黑手才行!
此事并不好辦!重慶劉軍長也不是個傻的,他忙着拉攏葉氏和龍家都來不及,他怎麽可能會派人殺害和破壞對重慶勢力有益的棋子呢?此事辦起來注定會十分棘手。
在安排好這個巧妙殺局之前,易劍庵決不允許任何人妄動葉小樓。
關于這中間的利害關系,易曉風心裏最是清楚不過!就是因為他對川中各路軍閥目前呈現出來的這個微妙格局,做過了十分詳盡的功課,所以他才感到萬分困惑。
當易曉風收到警察署不斷送來的最新報告時,他感到憂心忡忡,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強大暗流,正在地下秘密湧動,為他帶來一種非常危險的不詳預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