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心思雙絲網6 而他,只能追求這些,也……
餘星回給她的蓮燈點了火。
船已經行駛好一段時間, 已經比較遠了,這裏已經沒有多少河燈飄過來,只在河面上零星落了一點,周圍十分安靜, 沒有了游人的喧鬧, 唯有幾聲兩岸飄來的蟲鳴。
此刻不比現代,入了夜便只有天地月光和星辰, 兩岸沒有了燈火的點綴, 便是一片漆黑。
燭光讓他手指染上了幾分昏黃的暖色, 指尖盈盈, 燈火照着他的衣袂和側臉,如同落了一身粼粼波光。
這讓何晏晏有些發呆,直到那盞河燈在她面前停了好一陣,她方才伸手接過。
雖然也是蓮花形狀, 但是與其他河燈似乎有些細微不同, 花瓣層層疊疊,顏色一點點朝着花瓣尖暈染開, 看起來就像是真的剛剛撷下的蓮花。
“您想要在上頭寫什麽嗎?”
托燈寄語和祝福嗎?
何晏晏剛剛想回答, 卻看到前方飄來一盞河燈,可以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字, 仔細一看, 似乎情詩……
想到自己寫點什麽, 或許也要被公開處刑, 她頭皮一麻, 連忙搖了搖頭:“算啦,還是不寫了,而且我也沒什麽願望。”
這倒也是實話, 世人無非求名求財求利,但她已經求無可求。
“畢竟我現在有得夠多了,已經沒什麽想要的了。”
“……您也可以寫下國泰平安,海清何晏。”
許願世界和平嘛,這倒也是一種願望。
不過,她認真想了想,最後得出結論:“那還不如向太傅許願來的快。”
她說得真切實意,一點也不像玩笑,餘星回無奈了:“陛下是天子……”
“我不是,”何晏晏糾正,并且一臉警惕,“不會你現在還對我有什麽不該有的指望吧!”
都到了這個地步了!
她是真的不想學習了,最後一段時間,就讓她好好當一個吃喝玩樂的昏君了吧。
“……”
聞言,餘星回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愣了下,抿了抿唇,最後沒說什麽,只是把筆墨收在一旁了。
何晏晏松了一口氣,把蓮燈放到水中。
這個燈做的十分逼真,仿佛就是剛剛從水裏開出來的一樣。
它慢悠悠順着流水前行,上頭搖搖晃晃燭光,仿佛輕輕一陣微風就會把它掀翻。
但是沒有,蓮燈就打着卷,迎着夜風,平穩且堅定向着遠處飄去。
周圍燈火漸少,唯有飄散在水裏的蓮燈像是落在河裏星星點點的星辰。
何晏晏歪了歪頭,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剛剛你們是不是說了什麽?”她更坐直一些,嚴肅開口,“不要聽他胡言亂語,最近和吃了炮仗一樣。”
她就發現了,月照一開始就對太傅有敵意,剛剛他們又一直在後面沒吭聲,也不知道月照是不是和太傅說了什麽。
而且一路過來,總覺得他好像有什麽心事一般,可是剛剛出來的時候明明好好的,只能是月照和他說什麽了。
“……他?”餘星回皺了皺眉,過了一會才接上,“您是說……月照?”
“是……等等,”何晏晏眼睛都瞪圓了,“你怎麽知道這名字的。”
餘星回張了張口,似乎想解釋什麽,但是最後也只是簡簡單單回答:“他曾經說過。”
何晏晏就“哦”了一聲,自然而然當作是剛剛月照自己說的。
被這麽一打斷,她已經忘記了剛剛要說什麽,反而思維直接給他引導過去。
餘星回望着眼前被風吹着打卷的蓮燈:“他……到底是什麽人?”
人?
何晏晏思考半秒,遲疑:“可能……不是人?”
“……”
“我沒有在罵人,”意識到這句話有歧義,何晏晏解釋,“就是……他可能不是人……這個人不是罵他,只是客觀上的一個物種,他這個物種不能用人來形容。”
不對,這聽起來更像是在罵人了。
她還想解釋一下,耳邊忽然聽見“咻”的一聲,一朵煙花驀然在頭頂炸開。
她不禁擡頭看去。
煙花十分絢爛,沒有遮擋,就清晰地在她面前炸開,在如此幽靜的深夜,坐着小船,與人一同看着煙花在頭頂炸開,她一時恍了神。
過去她從來沒有與人這樣看過煙花。
她忽然想起,這樣即便是在現代,這樣也有些……
不對不對!
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手心。
都怪之前許複,她這會無論和餘星回做什麽都不可抑制想到這件事。
她晃了晃腦子,想把這個玩意趕緊甩出去,卻聽到他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您喜歡嗎?”
這一句像是一震驚雷在她耳邊炸開,何晏晏全身一震,眼睛瞪得更大。
不是?喜歡?
喜歡……喜歡什麽?
好在餘星回此刻擡起頭,并沒有注意到她此刻的慌亂。
璀璨星辰被漫天的煙花掩蓋,他目光沒有看他,只是落在那漫天煙火之下。
他靜靜看着她:“您喜歡今天的這些嗎?”
“……”
這說話大喘氣的,快吓死她了,她回過神,點了點頭,實話實說,“喜歡。”
“若您喜歡,來年,不……下個節日,您也可以過來,若您喜歡,臣便去準備。”
來年……下個節日?
她聽到自己心髒顫動的聲音。
似乎有什麽東西就要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眼前的人看着她,眼睛有些亮,眼中蕩漾溫柔的笑意。
然而她卻不敢對上他的眼睛,只是抓了抓胸前衣服,安撫下躁動不已的心跳。
好一會,她才找回了聲音,移開了目光,看似輕松地開口:“不用考慮我愛不愛看,明年說不定我人都不在這裏了。”
餘星回本來還想說什麽,直到聽到這句,他微微一頓,目光就落到她身上,猛然一滞。
何晏晏忽然有些猶豫起來,她張了張口,忽然懷疑起自己到底要不要說。
但是為什麽不說呢?
畢竟這次出來本來就是要說這個事情的。
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何晏晏別開目光,重新笑了起來,看起來神色自如地提醒:“所以到那時候你們一定要注意點,發現‘我’不對,立刻,”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嘎了。”
餘星回:“……”
他沒有再說什麽,只是靜靜看着她,眼神看起來深不見底。
明明此刻夜間還帶着暑氣,可是她覺得手腳冰冷,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地發抖,但是那些話語卻不受控制說出來。
砰、砰、砰。
她聽見心髒在胸膛裏鼓動,帶動她全身都在顫抖。
明明一切都沒有什麽改變,可是她莫名覺得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
直到這時遠處忽然又駛來一只小船,洞簫聲正順着水流飄來。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然而就是這凄哀的洞簫聲讓她如獲大赦,她立刻探頭探腦,四下掌握,企圖脫離這個奇怪的氛圍:“哪來洞簫?還怪……”
聽着怪讓人想哭的。
最後半句停留舌尖,她沒有說下去。
因為漆黑的河道裏有一點點星火靠近,上面是一個年輕的人,之前的洞簫聲就是那邊發出來了,此刻靠近了他們,年輕人就收了蕭,就對着他們作揖。
何晏晏趕緊還禮。
伴随着一聲輕笑,裏頭一只柔弱無骨的手,是一個年輕的婦人從裏頭出來,掩唇一笑:“之前我就和夫君想着,是哪家的公子準備了這麽一艘漂亮的游船,沒想到還真的叫我們撞見。”
對于這救了她這條命的男女,何晏晏很想道歉,但是正想開口,但是卻遲了一步。
其中年輕女子掩唇輕笑:“說來這大好的日子,怎麽穿着男裝出來,多可惜啊。”
何晏晏:“……”
這臺詞似乎有些熟悉。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開口解釋,但是思及之前的事……覺得這會來口了還解釋不清,說不定還會徒惹尴尬。
一旁的餘星回已經接上去了:“兩位誤會了,”他遲疑了片刻,嗓音清淡且凝澀,“她……是在下學生。”
但這番解釋并沒有起到什麽效果,年輕的夫人反而露出一番“我懂我都懂”的表情。
餘星回:“……”
等到這對年輕夫婦離開,洞簫遠去,何晏晏覺得這個氣氛簡直比之前都凝滞,渾身都不自在,臉頰都升起騰騰熱意:“我……我……”她張了半天的口,最後也只能幹巴巴,“看時間不早了,我、我們先回去吧。”
餘星回模樣有些出神,過了片刻,才低低道了一句是。
船繞了一個圈,在來時的岸口停下,船家笑呵呵送了他們下船,又送上了一些吉祥話。
這惹得她更加尴尬,偏偏又不好開口解釋,估摸着餘星回因為之前越描越黑的前車之鑒,幹脆也不解釋了。
時間已經很晚了,這個燈會也已經結束,花燈已經差不多都收了起來,在漫漫夜色裏,餘星回一路送了她回去,直到在她寝殿前方才停下了腳步。
何晏晏忽然想起當時和殷柏舟吃完火鍋,餘星回也是像今日一樣送她回來。
他不笑的時候,眉眼看着就有些淡漠,此刻低眉斂目,和着這一身墨色的外袍,融在夜裏,讓她想到被泉水清透的黑玉。
一路回去,默然無聲,但是在她馬上就要走到寝殿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側傳來的聲音。
輕得就像是此刻落在枝頭的葉,似乎被風一吹就要落下。
餘星回問她:“您喜歡今日這一些嗎?”
她不知道為什麽餘星回執着于這個問題,還問了好幾次。但是她還是認認真真點頭,認認真真說喜歡。
“您還希望看到嗎?”
聽到這句話,她卻驀然沉默下來。
“還”看到?
她忽然想起他之前問的“來年”。
這時候答是好像不行,答不是好像也不對。
或許也是出于那隐秘的欲望,思索了片刻,她最後還是放任了自己。
“好看歸好看,但是留不下來……我更喜歡能留下的東西。”
餘星回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解:“留下?”
“是,”她擡起頭,望向浩渺的星空,“煙花易逝,很好看,可是我……”
說到這裏,她微微頓了頓,好一會方才接了上去,“可是我不知道怎麽留住。”
頓了頓片刻。
餘星回垂了垂眼,之後擡起頭,便笑了笑:“是。”
何晏晏一愣。
“畢竟……吾生須臾,長江無窮。”
“……”
不愧是文化人,她就一下子想不到還能這麽表述。
只是此刻雖然是微微笑着,但是不知為何嗎,看着卻要比之前更加沉默。
何晏晏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那如今,您有什麽希望臣為您做的嗎?”
“……為我?”
“是,”他靜靜地看着她,“您現在想要什麽?”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她覺得餘星回聲音裏似乎藏着什麽隐晦的情緒,但是她猜不出來,最後也只能搖了搖頭:“沒有吧……”她想了想,以為是他當時那個放燈許願的問題,擔心太傅想多了,又連忙補充一句,“現在我什麽都有了,确實什麽都不需要。”
餘星回卻更沉默了片刻,好一會方才微微颔首:“臣明白了。”
她本來覺得這個答案應該差不多了,但是如今看來,她這問題答得還有些不對勁?
只是她左思右想,實在不知道到底是哪裏不對了,本來想直接開口問,餘星回卻已經和她告辭了。
此刻天色深沉,夜已極深,她也不好再留太傅上夜班,琢磨着明天也是一樣。
“好,”她揮了揮手,笑盈盈開口,“太傅路上小心。”
……
餘星回從裏頭出來,影子被月色拉長,投影在朱牆黛瓦的宮牆上。
他回首,看着周圍這座巍峨的宮殿。
這座宮城,無數人想進來,也有無數人想出去。
或是汲汲名利,或是就此虛度一生。
吾生須臾,長江無窮。
可與之相比,明月長江卻有無窮無盡,人間是非成敗,朝代更疊,在這些面前,不過轉瞬即空。
他擡起手,看了看自己掌心。
他曾經以為,自己這雙手可以掌握風雨,好像輕輕一握,就能将無數人的命運握在掌心。
但是人世利鎖名缰,就算他這雙手握無上權柄,掌一世風雲,也不過須臾百年,轉瞬即逝。
陛下說,不喜歡那種轉瞬即逝的東西。然而人世間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放眼漫長時光,哪個不是轉瞬即逝?
她真的從來不想要這些。
而人……而他,只能追求這些,也做到這些。
***
上次和殷松蘿說完自己身份,這個好感度直接一飛沖天,何晏晏猜測其他人估計也差不多。
一回到寝殿,她就迫不及待和合上門,打算迎接這洶湧而來的進度。
但是這一看,她就愣住了,雖然明塵也一路飙升,直接給她漲到了百分之97%。
可是餘星回這個進度太奇怪了。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其他人一路飙升,他居然在左右反複橫跳,雖然之前已經見識到回扣,但是當時也只能跳了那麽幾下。
但是現在這個……他都覺得這系統卡機了。
95%……99%……93%……97%……
數字快速閃屏,速度快到她眼睛都要分辨不清。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系統總算停了下來。
但是經過這麽一通操作,何晏晏就眼睜睜看着那95.5%,咻地一下,直接還往後退了。
90.5%
何晏晏目瞪口呆,直接蒙了。
她做了什麽啊!為什麽居然還倒扣了??
莫非是剛剛說了什麽踩到太傅雷點了?那也不至于扣那麽多啊!
就在這時,身後驀然傳來一聲嗤笑,何晏晏一回頭,是月照自虛空中出現,正倚靠在窗邊看她:“你還真的玩得樂不思蜀了。”
“什麽樂不思蜀,”何晏晏開啓反擊,“你知道什麽是蜀嗎就樂不思蜀。”
月照哼了一聲,別開視線沒說話了。
“你是不是和太傅說什麽了?”何晏晏皺了皺眉,“我看他回來就不對勁。”
聞言,月照才把目光移了回去,看着她這副擔憂的模樣沉默片刻,最後卻只是再笑了一聲:“我能說什麽?”
“可是……”
話沒說完,他忽然朝她看來,眼眸像深不見底的寒潭:“何晏晏。”
被他這麽一喊,何晏晏感覺腦海像是被重重敲擊了一下,之前繁雜的聲音散去,她只能擡頭看到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旁冷寂的寒意。
“我本來不想說,”他合了合眼,忽然莫名其妙來了這麽一句,“他是人,和你很不一樣。”
這話有點熟悉。
何晏晏恍惚想起之前才在餘星回面前說月照不是人,沒想到這麽快就應到自己頭上了。
“你這話說得,”她回過神,故意板起臉,“是拐彎抹角罵我不是人嗎?”
月照并未被她輕易就轉移了注意力,只是淡淡道:“你覺得自己還是嗎?”
何晏晏微微一頓,正想開口,他卻已經完全走了幾步,只見他站在陰影裏,身影有些半明半暗,但是現在,他往前走了幾步,徹底走入日光下,目光冷冷清清落在她身上,如同月光照得她無所遁形:“何晏晏,”他清冷冷叫着她名字,似乎在引導她的思緒,“希望他知道後和你說什麽?”
不給她說話的時間,他破天荒一連串接了下棋:“是說希望你留下當這個皇帝,還是說希望他說神女大恩大德沒齒難忘,”頓了頓,他又笑了聲,“總不會是希望是他知道這件事以後,歡天喜地地送你回家吧。”
“………”
“你們那裏,古往今來多少人哀嘆過浮生須臾,長江無窮。”
“可你和他們不一樣,”他靜靜看着她,淡聲開口,聲音徐徐從前面飄來,“只要你願意,以後你也可以有無窮無盡的歲月。”
“至于那些壽數不過百年的‘人’……”頓了頓,似乎若有似無地嗤笑了一聲,“對你我來說,不過朝生暮死,不知晦朔春秋的蜉蝣。”
或許是他聲音太過淡漠,真的讓她想起那種亘古不變的月光,何晏晏表情也不僅有些僵硬:“我不行的,我當不了……”
“無論你認為是什麽,但是你現在确實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們也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月照直接诶打斷她後面的話,目光望向遠方,好一會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我已經找到離開這裏的辦法,快則三月,慢則半年,你自己定奪。”
何晏晏楞了下:“什麽?”
月照卻一下子戳穿了她的心思:“你已經聽清了。”
何晏晏一下子沒吭聲,她确實明明聽清了,但是還是下意識想要張口詢問,這是一聲明顯帶着避讓和退縮的反問,是她潛意識地在拖延時間。
也是她不想面對,或者是不敢這種心思。
“想做什麽,我也沒立場攔着,你……”
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合了合眼,胸膛微微起伏,最後還是停下聲音,什麽都沒有說,“算了,我不說了,你自己想吧。”
說完這些,他幾乎也不再看她,而是轉身邁入陰影,化作一陣輕煙消失。
……
月照離開以後,何晏晏坐在房間裏想了很久。
有些事情,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
若非月照這樣強硬得提到,或許她還是會如此自欺欺人騙下去。
仿佛只要沒想到……仿佛只要……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去迎接那個既定的未來,開開心心和這個世界道別。
但是她已經做不到了,她在這裏有太多的牽絆,也有了放不下的人。
可是之前她選擇一直忽略這個事情,仿佛只要不去想,只要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可以心安理得裝作不知道。
可是現在,她仿佛被一只手從陰影了硬生生拽到了陽光底下,逼迫她開始正視。
可是——那又能怎麽辦呢?
就像她說抓不住煙花,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抓住愛人。
想到這裏,她便擡起頭,透過面前的窗棂,望向那一片浩渺璀璨的星空。
腦海像是被一種力量重重一錘,變得無比澄澈透亮,但與之對比的,卻是她胸膛裏的那顆心,像是被密不透風的網住,拉着她不斷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