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風總是濕鹹的,吹在人身上叫人很不舒服, 帶着濃濃的孤寂感。
商船上的楊祁憑欄眺望, 眺望着那遙遠的大盛, 眺望着遙遠的京城。
他想,這個時候, 她的孩子應該都出生了罷。
有人在身後喚他:“楊大人, 約莫再過半月就要到波斯了。”
這人是楊祁手下的一位執事。
楊祁雖不在京城做官了,但手下的人總是敬着他, 依舊喚他作“楊大人”, 楊祁曾說過不讓他們再這樣稱呼, 但他們對楊祁尊敬異常,怎麽都不肯改口, 久而久之, 楊祁也就随他們去了。
此刻聽了這話, 楊祁依舊面色淡淡, 只微微颔首, 表示知道了。
一旁的手下看着楊祁挺拔俊秀的背影,只覺得他雅到了極致,好似天上下來的谪仙, 一舉一動都叫人移不開眼, 就是男人看了也會欣賞幾分。這樣的人物明明應該在京城步步高升,如今卻毅然放棄了一切,來到了海上。
一時間,執事覺得可惜極了。
楊祁卻仿佛能猜到執事在想什麽, 他看着映着金色遴光的海面,面色平靜:“如果有一日,你發現你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中的樣子了,你會如何?”
執事一愣,呆呆道:“大抵是生不如死罷。”
楊祁抿唇不言了,繼續立在那裏,宛若一尊俊美的雕塑。
執事這時才驚覺說錯話了,可能還說到楊大人的傷疤上了,于是就大着舌頭想要解釋,不過楊祁卻輕輕一拂手,半點也沒有怪罪,只道:“你下去罷。”
等甲板上只餘他一人了,楊祁才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眸色深深的看着京城的方向,心中卻是憶起了上一世的事。
他與許泠第一次見面是在晉北的許府,那時他陪着兄長和姐姐去許府拜訪剛上任的姨父,還應了母親的囑咐,想要好生跟他那個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的親表妹打好關系。
親表妹便是許沁了,而許泠,那時只是母親口中的一個嬌縱惹人厭的姑娘。
母親說過,表妹性子弱,又沒有親生母親護着,被她那嬌慣的妹妹欺負了不少次。少年時的楊祁記住了這句話,見到許泠第一面的時候就想給表妹讨個公道。
于是在宴後,他讓身邊的小厮偷偷去花園裏捉了一條青蟲,不動聲色的放在了許泠的腳邊。
看到那個生的很好看的小姑娘驟然驚慌失措的那一刻,楊祁笑了。
他覺得,她臉上有表情的時候比倨傲的時候好看多了!
後來楊祁回了楊府還時常記得那個雪白的跟個團子似的小姑娘,她對旁人笑的是那樣好看,但面對他的時候卻是橫眉冷對的。縱使如此,她也好看的緊,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姑娘家都要好看。
沒過幾天,楊祁又尋了機會去許府給許沁送點心吃。
從許沁那裏出來的時候,他正巧遇見了剛下課業的許泠。許泠鼓着臉頰,撅着小嘴,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樣子。
楊祁樂了,側耳聽到她身邊的丫頭多嘴說了一句:“魏女先生太不近情理了,三姑娘不過是去遲了半刻,就罰了三姑娘抄書,還讓三姑娘在外面站了半個時辰。這天熱的咱們都不願出門……”
許是驟然看見了楊祁,那個名為白礬的小丫頭這才住了嘴,惴惴的看了許泠一眼,發現她并沒有責怪的意思,才舒了口氣,俯身向楊祁行禮。
楊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十一二歲少年的聲音很幹淨好聽,說出的話卻很惹人讨厭。
那時他擋在許泠面前攔了她的路,順便嘲諷了句:“三表妹好似半點也不尊師重道呢!”
向來被寵慣了的許泠哪裏被人這樣直白的譏諷過,立馬紅了眼眶。不過她卻仍是高傲的仰着頭,不露怯的看着楊祁。
她軟軟的聲音被她刻意壓制了,帶着些不悅:“我竟不知何時楊家三表哥可以說道我了,一來你不是我爹娘,二來不是我的師長,哪裏就能随意當面教訓我了?”
楊祁滿腔逗她的話都被許泠的伶牙俐齒堵了回去,一時間面上微微漲紅,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就見許泠已經繞開他,帶着丫頭們徑直走了,頭也不回。
楊祁心中憤憤,他向來自尊心強,哪容自己被一個比他還小的姑娘家鬥敗,心中打定主意下次見了許泠就要給她好看。
那時,他還不知情為何物。
有次遇到了許沁,他有意無意的從她口中得知上次許泠被罰抄書之後,抄的書因為字跡太過潦草又被魏女先生罵了,還罰她再抄兩遍。
當時許沁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滿滿的都是擔憂。
楊祁不明白這個親表妹為何會這樣關心一個總愛欺負她的妹妹,他總以為,她那個性子,應是沒有人喜歡她的,就連教授課業的女先生也不喜她。
不過這個時候他的心裏卻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去想,她那樣纖細的手腕,寫這麽多的字,能受的住嗎?
他曾經無意中看過一眼,風卷起她的羅袖,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皓腕,纖細脆弱,好似用力一折就會斷掉一樣。
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他開始忙于課業,連中小三元,算起來卻是許久沒有去過許府了。
再見許泠已經是兩年多後了,她已經滿十歲了,看起來不像從前那樣稚嫩了,個子也長高了不少,身上添了些少女的味道,眉眼如畫,粉雕玉琢。
看到許泠的那一刻,楊祁怔忪了片刻,随即立馬又皺了眉。
她再好看,又與他何幹!
這時的許泠被顧氏寵的不像樣子,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頂好的,就連繡鞋上都繡了個魚眼珠子一樣大的珍珠。
再看一眼許沁,雖吃穿用度都不差,但是與許泠相比總是少了分底氣。
楊祁心中不由更加輕視許泠,他覺得她日後肯定要被寵壞的,就算是有一張好看的臉又如何,日後等她嫁了人,沒有人如顧氏一般寵她,遲早是要吃苦頭的。
果然被他猜中了,去赴宴的時候,許泠果然就跟主人家的姑娘起了沖突,還傳出去了嬌縱的名聲。
那段時間許泠被向來疼她入骨的顧氏禁了足,楊祁聽了并沒有想太多,他只覺得,她那樣的性子,怕是不出門的話會憋出病來。
楊祁有些好奇,使了手段才得知原是那主人家的幾位姑娘看許泠生的好,性子高傲又待人冷淡,不由惱了她,幾人合計算計了許泠一場。
知道這件事之後,楊祁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那晚,他的夢裏頭次出現了一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雙眼淚意瑩瑩,被禁足在一方小院裏,委屈又可憐。
楊祁心頭一顫,醒來的時候把身邊的人叫來低聲吩咐了幾句,等中午手下來報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顧氏已經替許泠報了仇,那家的姑娘們或多或少都流出了不好的傳言。
想想顧氏也不算惡毒,女兒被人诋毀,差點毀了名聲,被整個晉北的人都指着鼻子罵“嬌縱”,有哪個母親受的了?
課業上的事暫時告一段落,楊祁才閑了下來,這一閑,他往許府去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許桐很欣賞他,總愛拷問他的課業,罷了還會誇贊他幾句。許湛也把他當哥哥看待,經常纏着他問東問西。顧氏對他雖是不冷不淡,但是足夠禮待,整個許府只有許泠一個不喜歡他。
只要他一來,她就會躲得遠遠的,有時遇上了,她立馬就翻一個大白眼給他看,叫他好幾次差點繃不住就笑了。
但是楊祁卻越來越喜歡逗她了,他最喜歡看她被他欺負後眼眶紅紅的,但偏不肯讓自己落一滴眼淚的倔強模樣。
楊祁以為自己是越來越讨厭她了,所以才總想看着她失态,看着她生氣的瞪圓了眼,看着她被噎的無話可說,卻還耿着脖子不肯認輸。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兩年,一眨眼她就十二了,出落的更加好看了,出去走一圈能叫不少少年移不開眼。
這一年,許桐即将調回京城。他的功績好,只要關鍵時刻不出錯,調回京城是必定的事。
楊祁心裏隐隐約約明白了他對許泠的心思。
他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留在這方他熟悉的土地,不想讓她去京城,他怕她離開了,他就再也欺負不了她了。
這個時候的楊祁已經有了些手段,手裏也養了些人,于是他私下使了些手段,叫她不得不留在晉北,許桐的調令因為她也遲遲沒有下來,不得不再任四年。
楊祁心中愧疚過,但是事情已經發生,無法彌補。
他就想,以後他再也不會欺負她了,他會對她好,對許府好。
但他終究沒有做到。
娶了許沁之後,他才發現他喜歡的人一直都是那個被他欺負的看了他就跑的許泠……
作者有話要說:寶寶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