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秋記者被帶進來時,他當時就覺得好奇不已。
對于一個職業記者來說,四川督軍府少帥公子所住的這間病房,太有看點的!秋墨染直接就嗅到了各種八卦的味道。
受傷的少帥半倚床頭,身邊坐着一個身穿陰士丹林藍裙子的女大學生,屋角卻又蹲着一位頭纏白布、腳踏草鞋、身着青衫的絡腮胡子大叔,這位大叔的懷中,還抱着一支并不十分常見的俄制狙擊步槍。
這究竟是要唱哪一出啊?
秋記者的八卦探究之心,頓時就像深秋金黃色草地上燒過的一片野火,無邊無涯地熊熊蔓延開來。
“你姓秋?叫秋墨染?”少帥漫不經心問道。
“是的!”秋記者小心翼翼,沒敢多嘴多舌。
“這是筆名呢?還是正經的名字?”
“是正經的學名!”年輕的記者先生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充滿自信的道:“家父姓秋,原籍在綏遠關外,為避北方兵災,舉家南遷,輾轉來到四川,最後羁留在眉山縣蘇氏家族開辦的學堂裏面當個教師。因為抛棄了祖業,不敢再使用秋氏本來的譜序班輩,因此,我那父親大人便給本人取下了這樣一個浪漫新派的名字。”
“哦!這是個新派名字啊!”易曉風沉吟道:“我還以為是個中國古典名字呢!”
“不是古典的!古典中式名字應該有另外一種格調,其中前一字重動态和意境,後一字重感觸與表象……這樣才是正正經經的傳統名字!”
沒想到,竟然能引出對方這樣一番怪論,易少帥海歸回來的時間不長,易大帥又是個沒文化的,在這些個斯文傳統方面。易曉風真的需要惡補常識,他饒有興致地追問道:“意境和表象,這好像是在評論詩詞格調嘛?跟命名有什麽關系?請舉個實例吧!我倒想詳細聽聽。”
對方清清嗓子,侃侃而談:“譬如說,累世傳續不斷的古老世家宗族子弟,該叫個啥名字,并不是現取的,而是早就排定了的。古老的家族,在某一代特別傑出的祖先當年當家修訂族譜時,就會預先分派下後世歷代的名字譜序。”
“比如我綏遠秋氏家族。祖上排下的名譜,乃是:富貴榮華永振家興八個字,這八個字多是吉祥進取動意之語。此外。還有:昌平靖安、順和泰康之類分等分階級的表象輔詞,比如亭閣軒臺樓堂書籍字畫文章等等,都可以入序,但居于第一等和第二等以下,分別歸入第三、第四、第五等。各大世家的情形不盡相同。具體細分起來,則完全取決于某位祖先作出的私人定義。”
“舉個實際的例子,倘若我的爺爺屬于永字輩,倘若他又身為長房長子的話,就應當叫做秋永昌。他老人家若有弟弟,就得叫做秋永平。以此類推下去。”
易曉風聽到興趣盎然,忍不住插嘴道:“你說倘若……那麽,其實你的爺爺輩并非家族裏的長房長子。是這個意思嗎?”
“是啊!”秋記者臉上露出遺憾的神情,自慚道:“沒那個榮幸啊!所以他老人家其實叫做秋永泰,他的弟弟叫做秋永康。”
“哦!我好像有點明白了!”易曉風驚嘆于國學博大精深,取個名字竟然還能有如此多的講究,他好奇道:“昌平靖安是你秋家的第一等尾字輔詞。順和泰康乃是第二等……這麽說來,你爺爺當時是第二房旁系所出諸弟兄中的老三。是這個意思嗎?”
“是!但也不全是!”秋記者解釋說道:“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發生的話,少帥先生做此理解,無疑是正确的。不過,真實的情形比這個例子所演示的複雜的多,那是一種動态的關系,可以根據當時的具體情形,向前升序或者向下降序的……此事解釋起來頗費口舌,不如咱們暫且擱下不提。”
秋墨染果斷單刀直入,直接發問道:“少帥破例肯接見秋某人!秋某不勝榮幸之至。想必少帥今天所為之事,并不是為了找我打聽綏遠秋氏一族的命名規則吧?您若有事相詢,便請直說!作為一個正直誠信的成都報人,我保證有問必答,注重事實,絕不虛言相诓。”
“哈哈!哈哈哈!”易曉風開懷大笑,他原本一度起意想要殺了這個讨厭的記者,這時候,他的心情轉好,他忽然喜歡起這個姓秋的眼鏡青年來。
曉風自己也是戴眼鏡的人,他對于近視的同學,比較同情親切一些。
少帥雄心勃勃想要建設一個和諧繁榮的民國新時代的新成都,秋記者這樣的人才其實是用得着的。易曉風需要宣傳自己的進步形象,卻弄不懂國人能否全面汲收西式宣傳包裝……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深刻了解國人好惡口味的人,自然可以起到極好的參謀作用。
另外,同樣的狀況也出在葉小樓的身上。
曉風剛剛參觀過鳳凰山的片場,目測起來,已經快要竣工,這就是說,葉氏新新星電影公司的第一部新式電影,很快就要開機……在成都報人圈子裏雇傭或者脅迫一些筆杆子槍手,為她吶喊造勢,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曉風不清楚小樓自己在這方面有沒有未雨綢缪、預作盤算,總之,這種筆杆子宣傳家,多招攬一個也不是什麽壞事,多多益善,且将此人拿下再說。
易曉風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背脊骨。
他是一個外表腼腆,內心兇悍的類型,但是他自己對此缺乏清醒的認識。比如易曉風收拾小文殊院的和尚,教訓華西仁愛醫院的加拿大醫生,如出一轍,都是使用着大棒胡蘿蔔政策——先找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莫須有罪名,給對方首先來上一個重重的下馬威。當殺威棒狠狠地打痛對方之後,再懷柔施恩。
他并不是刻意這麽去做的,他不假思索本能地就采取了這樣的步驟和策略。
易曉風并不覺得自己會是如此強硬的一個性子,他自诩自己是文明和友善的。
這時候,他開始打算:要如何才能将這個秋墨染先生收歸我用呢?
按照他的性子,自然是要首先找個指鹿為馬的強加之罪,将對方打得求饒,然後才會好好跟他說話!
“正直誠信的成都報人!很好!”易曉風哈哈笑道:“那麽!我問你!你跑來這裏,是想要刺探軍情的嗎?”
“不是!不是!”秋記者曉得軍閥一個比一個壞,最喜歡拿這個罪名來胡來坑害任何一個想要坑害的對象。
他趕緊申明道:“我只想采訪成都平民在昨晚的治安事件中受到傷害的情況,比如傷亡數字什麽的……只限于平民部分!軍方的一起,就算說給我聽,我也不敢聽,就算聽了,也會立刻予以忘記!”
秋記者這時候覺得對方喜怒無常,剛剛還在親切和藹地唠着家長裏短,怎麽一轉眼就變了臉色呢?
他卻猜不到,倘若易曉風一直對他和顏悅色,他才更容易死在這裏。
易曉風倘若不是喜歡秋墨染的話,便會一直跟他好好說話,然後随便找個借口将他殺了。正是因為看重于他,成心想要收歸己用,這才忽然變臉恫吓于他。
平民……易曉風心想,這一路上可供這個記者先生采訪的平民,也就兩個,一個是于姓管家,一個是柳姓女仆。
于管家也是少帥想要的人,柳姓女仆的情況不明。
就算是于管家吧,曉風對他的了解也非常欠缺……所以……其實是可以鼓勵秋記者繼續調查下去的……易曉風也可以就此對這兩個人增多一點新的認識。
但前提必須是秋記者調查完成之後,必須優先百分之百地全盤向着少帥彙報一切詳情。
怎樣才能讓對方百分百的效忠于督軍府呢?
易曉風一邊思忖着,一邊随口問道:“于姓管家,和柳姓女仆,你想要采訪的,是哪一個呢?”
秋記者趕忙說道:“是柳姑娘!她是平民身份吧!她不是軍人!”
他一邊誠惶誠恐地作出解釋,一邊在肚子裏暗暗罵娘:媽蛋!我若不是想要采訪姓柳的妞,我至于追到這裏來嗎?這還用問嗎?我若急着采訪那位大叔的話,就追去青石橋陪他買菜去了……何苦還要跑到這裏來受這番鳥氣。
軍閥時代的記者飯不好吃。
這是個玩兒命的勾當,一不留神就會被蠻橫不講道理的軍閥大叔們拖出去打靶。
秋墨染敢吃這碗飯,他是事先有過覺悟的。
從內心來講,他并不懼怕死亡,也不害怕軍閥的威脅。但是,從敬業的角度出發,為了把事兒辦好,當下的時勢根本容不得一位記者表現他的憤青傲骨,他必須裝出谄媚圓滑的模樣來。
換言之,一個熱情激揚不卑不亢,在軍閥面前大義凜然,昂頭挺胸去招惹軍閥的憤怒,然後光榮死難的記者,不是好記者。那樣的二貨青年,是個好憤青,卻不是一個好的職業人。
秋墨染是個好的職業人,他必須在強權面前假裝低頭,他不會一味的沽名釣譽去扮演烈士的角色。
他是個很好地繼承了中國古老智慧文明的聰明孩紙。
為了在少帥面前表現得更好,他進一步沒皮沒臉的谄佞道:“我應該沒做錯吧?不過,鄙人年輕識淺,遇事不明,若幹見不到之處,想必也是免不了的!倘若有,還請少帥及時提點提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