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她的十五歲7 她終于迎來了她的十五歲……
明卓被蒙上了眼睛, 捆上了手腳,在他記憶裏最後的一幕,是一個冰冷面具,以及一雙漆黑的雙眼。
此刻,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 耳邊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仿佛如何大喊大叫都掀不起半點波瀾,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吱嘎——”
不知道過了多久, 終于, 他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明卓反應過來, 在地上匍匐向前,試圖去抓住什麽東西:“救我,我伯父是明國公,我堂妹是皇後, 你救救我, 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救我……”
突然,他臉上蒙着的黑布猛然一松, 外頭刺眼的陽光落入眼眶, 他此刻尚且不能适應,眼睛模模糊糊的睜不開, 不停地往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總算适應了眼前的光線, 也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人。
靴子、華貴的衣擺……一切都那樣熟悉, 再一點點往上,他就看到了一張前不久才見過的臉。
女子面容姣好,只是此刻上面像是覆着寒冰, 明卓此刻感覺到不妙,手腳不停地蠕動,試圖朝後退。
就在此時,他聽到一聲冷笑。
他的堂妹,他剛剛口中會救他的皇後,此刻身着華服,居高臨下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堂兄,”她說,“還記得這個地方嗎?”
***
明塵出去後,何晏晏就找了個侍衛交班的空閑,偷偷溜出去找餘星回。
這是她第一次來餘星回府邸。
明明是朝中數一數二的重臣,但是他宅子十分普通,一路過來就屬他的最不起眼。
她敲開門的時候,那個小厮似乎認識她,虎軀一震,瞪大了眼睛,“啊啊啊”了半天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何晏晏擡腿就進去,明明是第一次來,硬生生走出了回家的坦蕩的氣勢。
裏頭環境倒是好了許多,但比起氣派,更像是經過精心設計,兩旁翠竹整齊,假山錯落,布局精巧,清幽寧靜,一看就是用心打理的。
在她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人跌跌撞撞去禀告餘星回。
等到看到他的時候,餘星回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雖然豎着頭發,但是還在“滴答滴答”地滴水。
何晏晏看着他的模樣,眨了眨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平日裏見慣了他衣着整齊的模樣,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狼狽模樣。
頭發濕答答地貼着頭皮,身上還帶着水汽,太傅原來還在洗澡嗎,是她硬生生把他“拽出來”了?
“……”
沉默中,餘星回頂着這一頭濕發,無奈問她:“陛下突然造訪,不知所謂何事?”
何晏晏回過神,就興沖沖朝着他跑了過去,趕在他行禮之前就想迫不及待地開口。
“明卓已經被帶走了,就知道太傅大人最好了!”如果自己真的只有十歲,恨不得狠狠抱住他的大腿,可是現在她只能矜持站在他面前,眼睛發着光,“我就知道太傅大人不會見死不救的!”
皇帝如此突然來訪讓他有些驚訝,本來想提幾句于禮不合,但是硬生生給皇帝開門見山堵了回去。
“……臣不知陛下是何意。”
左右都被屏退,何晏晏也不和他兜圈子:“店裏的人,還有将軍都是太傅大人安排的吧。”
那位将軍平日從不發言,為何那日突然幫她說話,那裏的店家為何大聲喧嘩故意引人圍觀,這一切種種才組成了巧合,她才不覺得是自己這皇帝當了三個月不到就得了民心,想來這背後一定是有高人指點。
見她直接點破,餘星回也沒吭聲,見他不願意承認,何晏晏也不勉強,只是繼續笑盈盈開口:“下次還要仰仗太傅啦。”
還有下次?!
他擡起手,撫上了額頭,在術法之下,頭發已經漸漸幹了不少,但是他覺得這些水氣仿佛鑽入了他的腦子,讓他腦袋突突地晃蕩:“陛下,這是私刑,”他終于按耐不住開口,提醒她,“無法可依,無先例可循,難以長久。”
“這以後就有了嗎?”
“若再有下次有臣子死谏或辭官,陛下如何?”
“啊?”何晏晏瞪大眼睛,難捺欣喜,“還有這種好事!”
“……”
看見餘星回的臉真要黑了,何晏晏趕緊認慫:“太傅別生氣,我開個玩笑,下次一定……”
餘星回臉色本來已經緩和一些下去了,但又見“一定”不出來了,又開始隐約變色。
但是何晏晏覺得這也不能怪自己,她的确不知道怎麽辦,畢竟這也是她第一次當皇帝。
沉默片刻,餘星回嘆了一口氣:“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陛下可知此言何意?”
感謝上輩子的九年義務教育,讓難得一次聽懂了餘星回的引經據典,她琢磨了一下:“太傅大人的意思是,朝堂上小人太多了,讓我多找一些君子?
餘星回不置可否:“義與利者,人之所兩有,堯舜尚不能去欲利,雖桀纣不能去民好義。”
何晏晏再琢磨了一下,回憶了下餘星回上課說的原文,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也太難了吧,現代社會在溫飽的前提下都難以全部做到,更何況資源不充足的古代。
餘星回看着她的目光晦暗不明,顧及她的接受程度,再說得明确了一些:“有些東西,您不想要,或者有足夠多,但是對其他人卻是未必。”
何晏晏看了他很久,表情漸漸收斂,她大概懂了他什麽意思。
太傅大人又開始讓她去猜意思了,這一番話不是讓她去朝着大同世界去引導民衆重義,而是在問她,她可以給出什麽利益,讓心甘情願讓那些大臣聽話。
何晏晏認認真真想了一圈,說實話,這還真沒有。
這個國家都快爛完了,各方勢力拉幫結派,她管都管不住,周王也是因為戰争經歷一場大洗牌,撥亂反正,後面才一點點好起來。
何晏晏摸着下巴想了想,反正這皇位遲早都要讓出去,不如先找周王借幾個人來用用?也正好可以給他鋪一鋪路。
正想到這裏,外面突然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
看到還多了一個人,渾身一僵,退出不是,站着也不是。
餘星回目光在她身上不動聲色地掠過,之後便擡起手揉了揉眉心:“說。”
“皇後……皇後殿下……”
明塵!
何晏晏本來還猶豫自己要不要聽,直到聽到這裏她才一個激靈,明塵怎麽了,不會出什麽意外了吧。
下一秒,她就聽見那人顫着聲音開口。
“皇後、皇後殿下前去見了明卓,明卓不知為何忽然發狂,重傷了皇後殿下!”
…
當何晏晏和餘星回趕到的時候,明塵正捂着胸,口中鮮血淋漓,但是神色倒是鎮定。
反倒是明卓臉色蒼白,手中染血,明明沒有受傷,但是神色卻極度驚恐,看見他們過來,就跌跌撞撞前來求救。
“陛下救命!陛下救命!這個女人瘋了她瘋了啊!”
何晏晏觀察了一下周圍,這是一個很小的院子,雖然小但是樣子卻很幹淨,看得出平日裏都有人日常維護。
“這是什麽地方?”何晏晏疑惑地看着周圍。
“這是她家!是那個賤婦家!”在驚恐之下,明卓已經語無倫次,“陛下明鑒!罪臣根本不可能動他,我瘋了嗎,怎麽可能動她,我碰都沒有碰她!”
然而明塵只是捂着胸口,一言不發。
忽然門外傳來急促腳步,何晏晏回頭一看,是明國公也過來了,只見目光在周圍巡梭一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也有些奇怪。
看着人都到齊了,明塵捂着胸口冷笑一聲:“不是你,這裏明明只有你我兩人,我難道還自己傷自己不成?”
“明明就是你自己!”明卓高聲尖叫,試圖去拽何晏晏袖子,“陛下,我親眼看見,明塵就是……”
“誣陷你?”明塵打斷他的話,聲音有些困惑,“照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傷了自己,我圖什麽?”
說到這裏,她稍稍暗了一下眼眸:“堂兄,之前我念在你我兄妹一場,求了特使大人将你帶到這裏,哪裏知道……”她稍稍哽咽了一聲,看起來哀傷不已,“哪裏知道你往日心魔再度襲擊,竟然對妹妹出手。”
“你莫要在這裏裝模作樣,還不是因為……”他似是被明塵這番話說得氣急,一張臉又紅又白,正想說什麽,然而看看一旁的皇帝,自覺說出這個事情将會有更可怕的後果,只能硬生生忍了下來。
“陛下,”明塵對她一拜,“含淚”開口,“明卓受特使調查,所犯之過罄竹難書,此刻又被心魔所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懇請陛下即刻降旨……”
明塵閉上了眼睛,聲音一個字一個,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即刻處死。”
明卓看着眼前的皇帝,眼中恐懼不已,他徹底軟倒在地,像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周圍人都沒再出聲。
明塵捂着胸口看窗外不知想着什麽,餘星回也只靜靜看着這一切,不發一言。
何晏晏把目光落到明卓身上。
他似乎害怕至極,只是對她拼命搖頭,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當你用權勢欺壓百姓的時候,是否知道權勢這東西,你能用他對付人,也會有人用他來對付你。”
“我錯了……我錯了……”他張着口說着什麽,可是聲音卻只能哽咽在喉嚨裏,咿咿呀呀的像是角落裏老鼠吱吱的叫聲。
“你錯在什麽了?”
“錯在……錯在……”明卓說不下去,他錯什麽了?那些不過是賤民……和他不一樣,他錯在哪裏了?是錯在對如夫人……他擡起頭,看着帝王笑得春風和煦的臉,卻渾身一個哆嗦,不敢再說下去。
何晏晏笑了笑:“朕還是很大度的,就給你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無罪吧。”
明卓一愣,不禁擡頭看他,眼中一亮,掙紮着想朝着她爬過去。
聽到這話,明塵也捂着胸口微微蹙着眉,目光有些複雜去,剩餘一手緊緊握着拳。
何晏晏向後一退,避開他的手,高聲招呼外面的人過來。
侍衛都已等候在外,聽到聲音,便立刻進來。
何晏晏就指着明卓:“把他拖到市集外面,告訴百姓,有仇報仇,有怨抱怨,”停了片刻,她看着地下的明卓的眼睛,再低沉、清晰地補充一句,“生死無論。”
“若你被特使冤枉,民衆與你無冤無仇,自然能留住你小命,怎麽樣?”何晏晏笑得和藹又可親,“如此,朕是不是給你一個機會證明自己了?”
當他們從房間裏出來,明塵依然垂着腦袋,緊緊握着拳,她握得很緊,指甲都擠壓成蒼白。
何晏晏出來以後才發現,這個門似乎有被烈火灼燒過的痕跡。
明塵模樣有些恍惚和消沉,一直在看周圍,她伸手撫摸過木門,花草,院子裏的籬笆和桌椅,眼神中卻又無數的眷戀與回憶。
周圍氣氛有些消沉,壓得她心中難受,何晏晏忍不住打口打破沉默:“說起來,這個小院子還挺好看的,是你的嗎?”
明塵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在何晏晏以為她不打算回答的時候,她方才應了一下:“是,”她伸手拂過身邊的花,花瓣顫動,她的聲音卻好像比顫動的浮動更小,“是我長大的地方。”
“長大?”
“是,我一直和母親住在這裏。”
她聲音裏似乎藏着什麽,但是何晏晏敏銳的感覺自己不能再問下去了,于是她撓了撓頭,轉移話題:“說起來,你的傷有沒有關系,你不必這樣的,我本來就可以下令,就算死不了也能流放,反正路那麽難走,中途出點意外,也不是沒有可能。”
明塵沒有說話,再過了很久,她方才回答她,但也只是回答了半句:“小傷罷了,無妨,多謝陛下關心。”
看她一直看着周圍,沒有打算離開,何晏晏想了想:“那我就先回去了,人我給你留點,有事情你可以喊他們。”
她笑了笑,但是只是扯動下嘴角:“多謝陛下。”
何晏晏沒有再留,很快就踏着夜色離開這裏。
直到那個背影消失在黑暗的盡頭,明塵方才迎着風擡起頭,夏末的天空裏已經染上暮色,爬上繁星,就像上輩子、這輩子經歷過的無數個夏夜星月。
但是此刻,她終于迎來了她的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