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樓站在月臺上,不遠處的某個窗口裏,有一只黑黢黢的狙擊槍口正在朝她瞄準。
這時候她忽然又想起了龍家駿來。
陝西關中大漢的身材高大,膀闊腰圓,躲在他的身後自然是比較方便的。
現如今,環顧身遭,杜公子、尹先生、田會長的身高都嫌不夠給力。路明珠和潘小鳳是自己人,不能用來充當肉盾。
放眼望向站臺的那一頭,劉公子的身材雖然也不如龍家駿的高大,不過,這位少帥胖嘟嘟圓滾滾的,在長度上雖然不夠滿意,在寬度方面,倒是十分的理想。
不過,劉少帥自己就是暗殺陰謀的策動者和現場指揮者,找他擋子彈,完全就不科學。
首先是葉小樓根本沒有把握活着走到劉少帥的身邊去。
其次,即使傍上了他,他也可能随時假裝蹲下身去系個鞋帶什麽的,把葉小樓暴露出來。
小樓在這一刻,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掩護人。
杜公子并不靠譜……劉少帥不肯和杜少帥并肩站在一起,很可能就是擔心着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就是說:狙擊手們接到的密令,很可能會是連杜公子一并予以擊殺。
這樣一來,重慶劉家既可以剪除掉杜家最重要的一只羽翼,還可以不致于得罪了杜峙岳和他的第四軍。
事後,找個替罪羊,将刺殺帝國複辟罪魁葉小樓的責任,推給廣州進步人士……是廣州革命槍手擊殺帝國餘孽時,禍及杜家少帥……這樣也就可以順勢将杜峙岳一部,徹底推向與廣州勢力反目成仇的陣營。
這果然是一石兩鳥的江東周郎妙計啊!
既然劉少帥夠不着也不好使,杜公子也不是個可以遮護的肉盾,那麽,還剩下什麽可選對象呢?
在其餘人等當中。尹館長第一個被排除掉。
文山縣尹氏的人,和重慶幫本來就不和諧。
于是,只剩下了田會長。
這位來自于自貢小河幫鹽商行會的田會長。他雖然因為地理因素,歸屬于杜峙岳的勢力範圍。但是,田會長所代表的性質,卻和杜公子大為不同。
倘若杜公子和葉小樓雙雙遇害在重慶火車站上,重慶王要做的事情就是故作一番姿态,假裝大力緝捕罪犯,并登報譴責不人道的恐怖主義行為。
倘若田會長和葉小樓雙雙在重慶火車站遇刺身亡的話,恐怕就會導致自貢小河幫鹽商大賈們。顧忌生命安危,再也不敢來重慶做生意了……劉大帥也會傷不起。
商人在軍界的地位雖低,但是,1921的時候。槍杆子裏面出政權,中國人的思維已經完成了資本主義傾向的轉型,錢錢錢,命相連,已經成為了社會各界人士一致的共識。貴族士人瞧不起不法奸商的日子。已經成為封建歷史。
誰也不肯輕易自斷財路。
尤其是在軍閥混戰時代……每一系勢力都處在多個敵對勢力虎視眈眈的威脅之下,既滅不了對手,堪堪也能夠抵抗得住,中國的軍閥割據局勢,在1921年的春天暫時出現了微妙的平衡。尤其以四川的形勢最具代表性。
各勢力均衡對峙的天平。正好處在于一個最和諧的微妙平衡點上。
這種時候,把自貢鹽商所代表的巨大財力,推向敵對陣營,令對手更強而令己方疲弱,劉大帥一定不會這麽蠢。
這麽說來,葉小樓也只能傍在這位自貢田老板的身邊,利用他來躲過暗中潛伏着的那些狙擊手的刺殺。
可是……這僅限于月臺範圍之內……
走出車站之後呢?
這是重慶王的地盤……當劉少帥動了殺機之後,在整個大重慶範圍內,随處可以蹦出來無數槍手,從各種意想不到的角度突然開火,根本沒辦法規避。
所以葉小樓不能離開車站月臺。
她首先打算依靠着田會長作為肉盾,暫時應付過眼下的這個難關,然後,掉頭離開此地,離開重慶城,盡快回到杜家軍控制的地區,又或者北上大巴山區,向南江縣周邊的易氏山匪們尋求庇護。
從重慶登船前往武漢的打算,看來是完全不可行了,只能取消。
從碼頭上,登上輪船的登船方式,與月臺上登上火車,完全就是兩樣。
這個年月的內河航運,登船時,乃是踩着跳板,登上駁船,再由駁船過渡,登上客輪側舷的長梯……這個環節十分漫長,而且,一直都會成為槍口下的活靶子。
葉小樓取道重慶前往武漢的打算,被迫做出修改。
她只能通過旱路首先離開大重慶的範圍,然後,繼續翻山越嶺由陸路前往武漢,還是在出了三峽離開了重慶軍閥的控制範圍之後,設法再從秭歸、棗陽、宜昌一帶重新登船,都可以考慮。反正,在重慶買票上船是萬萬不可行了。
那麽……立即轉身回到火車車廂裏去嗎?
這也是行不通的。
這個年月的火車班次很少啊,完全不像後世那樣,站臺上随時有a趟列車進站,随時也有b趟班車離站……葉小樓打算臨時登上一列即将離站開出的列車,就此逃離此地,也不可能做到。
下一班離開兩路口火車站的快車,明天上午才有。
即使登上了這趟列車吧……在火車開出的頭幾站上百裏的行程之內,仍然也還是重慶軍閥控制的地盤……對方要想除掉帝國主義餘孽的話,師出有名,還頗覺正義……随便找幾個大學生,發給手槍和炸彈,就能在任何一站上車完成刺殺行動。
葉小樓現在陷于窘迫之中,進退無路,上天不能,入地無門。
這一切只是一閃念間的事情。
小樓這時候剛剛走上月臺,根本還沒有閑暇去思索劉少帥為什麽會忽然站到了極端敵對的立場上去,也沒有來得及細細掂量:這究竟是劉公子背着父帥大人搞出的私人勾當呢?還是劉家父子一致決定要鐵腕消滅葉氏。
對方的底線究竟在哪裏呢?是公然動用軍隊的力量捕獲甚至擊殺葉小樓,還是暗自縱容兇手實施暗殺,在事後留下脫責的餘地。
這些都不是當下裏第一時間該想的事情。
一旦舉步向前,一旦脫離了肉盾的掩護,随時就可能被人一槍爆頭……在這樣的場景下,做什麽,怎麽做,才是第一優先的,至于為什麽,憑什麽,那都是逃得性命以後再說的花絮了。
杜公子伸着胳膊,葉小樓挽住他。
田會長和尹館長迎面走上前來,正打算背誦出事先準備好的歡迎辭。
小樓在這一刻當機立斷,她扔開杜公子的手臂。
然後,一手一個抓住了田大叔和尹大叔,硬拉着他們向後退去,退往火車車廂門口的方向。
她只能退回去,困守待援。
先渡過眼前面臨的第一危機,然後,設法登上明天的火車離開此地……明天的火車也不安全……如果對手真是劉家父子合謀想要除掉她的話,明天的火車在她等車之前,就會提前藏滿殺機,每一個乘務員都會是劉家派來的殺手,每一節車皮地板下面都會事先藏好了高爆炸藥。
葉小樓暫時想不出生離此地的穩妥辦法,她也懶得去想。
先退回車廂再說。
杜公子好歹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質,如果,能夠把劉公子抓到車廂裏面來關着,那才是真正最能保證各人人身安全的應對良策。
可是,劉少帥站的位置,相距很遠。
當葉小樓忽然往後一退,在場的所有人都意識到事情有些兒不對。
月臺上在場的所有人,紛紛做出了各自不同的反應。
杜公子反應最快,他立即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便開口問道:“葉小姐,你怎麽了?”
同鄉會館的尹先生對于尹二小姐最是忠心不過,葉小樓伸手一拉,他立即聽話,乖乖地走到小樓的身邊,為小樓遮住了90度以上的角度,可惜他的身材不夠高大雄壯,換了龍家少帥在此的話,完全可以獨擋一面,遮擋住那個方向上面180度範圍內的全部射擊線路。
尹先生響鼓不用重錘,聞弦歌而知雅意,走近小樓的身邊,低聲問道:“二小姐有事請吩咐!”
在他的心目中,文山縣的尹府尹一氓老爺乃是尹氏一族目前執掌家法的族長,分散在川中乃至于全國各地的尹氏支派,都要團結在尹族長的周圍……這是中國人的傳統,大家的祖墳,也就是所謂的根,都在文山縣尹氏宗祠。
對于二小姐,不管她的真實背景如何,既然名在嫡系家譜之列,那就是合法合理的尹二小姐,必須唯其馬首是瞻。
透過葉小樓手腕兒上傳過來的力道,尹先生當然知道對方的意思是要他趕緊向她靠近。
于是,尹館長便在第一時間靠了上來,緊緊貼護在葉小樓的左手一側,将她的左肩和左臉一側全面遮擋住了。
葉小樓心下略為感動,悄聲道:“尹叔叔,就是這樣!就這樣擋着我,等我們回到車上再說詳情,請不要離開我的身邊。”
自貢來的田會長乃是商業場上打滾多年的老油條了,最初他也愕然,在葉小樓伸手拉拽之下,頗有抵觸和掙紮企圖。
這時候聽到葉小樓和尹館長之間的一番對話,立刻就心領神會。
……